昨天骄阳高照,今早却有阵雨,此时地面还是濕的。昨日卫将军府来了许多宾客,王广没来,直到现在他与诸葛淑才登门拜访。
秦亮立刻离开前厅邸阁,把诸事交给长史傅嘏,将王广夫妇接到了内宅。
王令君与玄姬也迎出来了,一行人一路去了内宅门楼正对着的高台。此时还不到中午,秦亮又吩咐侍女,取出酒水、干果、水果等物摆上来。
日常相处时,秦亮对王广还是很热情的,毕竟秦亮去王家、王家人对他也很好。
秦亮转头对石梯上并肩而行的王广道:“一会我们就在这里用午膳,我把家里的舞姬叫过来表演,好让外舅鉴赏一番。”
王广精通音律,也懂舞蹈,王家那些家伎、有时他也会亲自调教。
王广捋了一下又黑有密的大胡子,笑道:“我不是说客气话,去年的宴席上、仲明这里的音律歌舞真不错。尤其宴会刚开始的那场剑舞,挺新鲜。”
诸葛淑的声音在后面道:“仲明不也精通音律吗?”
秦亮扭头拱手道:“只是略懂,外舅才算得上精通。”
这座高台上有一间大敞殿,旁边还有几间屋子。一行只有五人,秦亮便带着大家到了一间稍小的屋子里入座,房间小点更方便交谈。
高台西侧还有一道飞桥,与附近的一座阁楼相连。秦亮早就觉得,这座建在半空的飞桥耗费人力、却没有太大的实用价值,因为附近的建筑并不密。不过皇宫里好像也有这种飞桥,曹爽当初建造府邸、大概就是仿照了皇宫形式。
几个人入席,谈论了一会家常琐事。侍女们把东西端进来之后、也让秦亮屏退了。
玄姬的位置在诸葛淑旁边。但她多半不是为了挨着诸葛淑,而是在刻意回避王广。因为与王广在同一侧,王广如果要与玄姬说话,就得扭头到侧面、还得隔着诸葛淑。
而王广与秦亮、令君说话就方便多了,抬头便能看到对方的脸。
不说王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今天这样时机、前来拜访,必定有正事。
果然他主动说道:“仲明有大功于社稷,汝外祖欲为仲明请功,升为骠骑将军,仍兼任护军将军、领中垒中坚二营,并加爵为成皋县侯。”
王广刚一提起,秦亮马上就回过味来了。
人们说话就是这么奇怪,先说好话的时候、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而且王广急着强调封赏秦亮,那意思必定是要秦亮、在扩张实权方面妥协!
秦亮对权力扩张的诉求,除了让邓艾等人得到更大的權力,便是想染指中泱人事权、即决定和干预州级官员的任命。如果都督、刺史的人选,秦亮也能说了算,局面就会完全不同。
王广话音刚落,跪坐在秦亮身边的令君也转过头来,明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拂过。
秦亮的心情有点复杂,但表情毫无改变。他甚至一时间有点走神,眼睛正看着敞开的木窗外面。此地位于高台之上,从窗户可以直接看见天空、远处的邙山。
此时还是六月中旬,秋天没到,下了雨也没怎么下凉,空气仍然有热气;偶尔灌进来的风,也没什么凉意。天空布满云层,邙山的影子也是灰黑色的、朦朦胧胧不如晴天时那么清楚。
秦亮侧目与令君对视了一眼,眼神之间、就好像默默的交谈。
接着秦亮淡定地开口,直白地对王广说道:“毌丘俭是谋反罪,然而大家都知道,他反的不是皇帝、而是我们。我率军平叛,其实只是为了保住我们自己的东西,都是应该做的事。若是因此给自己加大封赏,世人会不会觉得太难看了?”
王广强笑道:“无妨。”
两人说的话都很好听。秦亮一口一个“我们”,言语也挺谦逊。
然而那个骠骑将军,没有实际意义!地位上有些许差别,卫将军在卷宗上的描述是“位亚三公”,骠骑将军是“位同三公”,就这点区别。
问题是如今的那两个三公,既无兵权、也无实权,秦亮何苦与三公比较?比较也要与大将军比,那么所有将军都在大将军之下。魏国并没有吴国的“上大将军”之类的称号。
秦亮接着说道:“有个县侯就可以,骠骑将军就算了。反倒是那些参战的将领、在内战中站在了我们这边,更应该受到安抚封赏。”
王广点头道:“仲明所言极是,朝廷最近就得发出诏令,对诸将士论功行赏、封侯加爵,绝不能吝惜。可以从太仓、常满仓中调拨布帛钱财,赏给有功将士。”
他稍作停顿又道:“不过邓艾的名声不太好,给他封个侯,仍镇守许昌,等再有机会的时候、再升官职如何?
冀州刺史让孙礼去做,仲明以前做过孙礼的属官,知道他的才干和为人,孙礼应能胜任冀州刺史。荆州刺史,提拔一下安丰郡守王基就行了。
幽州刺史让何桢去接任毌丘俭。田豫回并州之后,仲明任命文钦的‘行护鲜卑校尉事’,改为护乌丸校尉、也给他封个侯,协助何桢惩治乌丸。”
秦亮没有打断王广,但心头已是一阵火冒!或许是天气仍未下凉的缘故,此时秦亮直觉自己火气很大。
何桢是个什么玩意?秦亮想了想,好像是个郡守。大魏有点名头的人、秦亮都还是多少了解的,他没见过何桢的面,不过看过何桢的文章。此人颇有文才,算是个名士。
还有孙礼与秦亮的关系、确有些渊源,孙礼从荆州刺史到冀州刺史,也只是平调。但这种左右倒腾一番的操作之下,最后竟让王基从郡守升到刺史?王基很早以前就做过王凌的别驾。
魏国的大权虽然渐渐从曹家旁落了,但皇权与集权有区别,魏国仍是三国之中、中泱集权做得最好的一国。不可能说秦亮在内战中打下了幽州,幽州就是他的,魏国还没到内部裂土分疆的地步。当初司马懿打下了公孙渊,幽州也不能变成他的,他能做的只有把当地人杀光。然而像王家这么安排,当然会让秦亮十分不满!
此时秦亮居然忍住了情绪,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大抵还很冷静,只是沉默了好一会。
前天秦亮刚回洛阳,便去了王家宅邸,当时他在前厅庭院里、已与王广交流沟通过了。彼时秦亮明确地传达了自己的态度,面对面的交流下,相信王广已然清楚地了解到秦亮的诉求。
所以今天见面商议,秦亮显然没有多少必要、再度表达情绪了。
此时秦亮亦已了解王家的态度:并不愿意继续放权。
秦亮此时若要诚心与王家斗,并非没有办法。诸大事总得要借皇室的名义,秦亮只要与郭太后联手、中书省也有他的人,王凌想把事情顺利安排下去,也会面临各种困难!
以这种方式与王家争斗,却没什么意义,只会不断让矛盾螺旋升级、内斗趋于频繁,并影响执政局面。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重新想办法。
但若只在自己心里暗暗不满、那是不行的,除了陷入精神内耗、没有任何好处。有什么情绪就该马上发澥出来,如果考虑利弊不能表达,那就自己想办法消化掉,忍着没用!
于是秦亮马上提出了新的方案:“韩观年迈,在攻江陵之役时表现糟糕,把他调回洛阳做京官,让邓艾接任豫州刺史。”
秦亮这么一说,王广倒仿佛长松了一口气。
既是商量,讨价还价很正常。只要秦亮还愿意提条件,那么事情就能继续下去。
王广道:“当初邓艾在南安郡干得不错,不如还让他去凉州、做凉州刺史好了。我们可以先把夏侯霸从凉州调回洛阳,随后让邓艾去接任夏侯霸。”
豫州是大魏心腹之地;而凉州要人口没多少人口、要赋税没赋税,只有很多胡族羌族,而且经常反叛。何况西线最有势力、兵权最大的人郭淮,乃王家姻亲。
不过凉州是对抗蜀汉的最前线。秦亮很早就盘算着、怎么往雍凉地区安插自己人,这会倒忽然有了机会。
秦亮遂未反对,只是说道:“夏侯玄等人如惊弓之鸟,恐怕凉州夏侯霸召不回来。”
王广想了想道:“他能怎么样?”
从豫州刺史换到凉州刺史是吃了亏,秦亮又说道:“傅嘏、杜预等人随军出谋划策,亦有功劳。熊寿在大战初,率骑兵冲垮了乌丸兵,军功甚大。”
王广道:“熊寿是中军校尉,为他加四品将军号、位同五营将军,并增食邑户数。傅嘏等为佐僚,可累功。”
秦亮又道:“城门校尉空缺。傅嘏原先做过河南尹,让他出任城门校尉?”
王广点头道:“我会将仲明的话,禀告汝外祖。”
两人在谈着正事,旁边的女子都没有多言。因为三个女子都是自家人,丈婿二人也没刻意避着她们。
这样也好,王令君亲眼目睹、亲耳所闻,她当然能看明白:秦亮在尽力顾全两家关系。
秦亮心里火大,至少没表现出来,继续与王广正常地讨价还价,气氛与语气也在控制范围内。
不管怎样,王令君也姓王,秦亮这样的态度,也是一种心意。就好像他给令君玄姬截留鹿肉、寒瓜等琐事,她们想不想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亮有那份心。
当然秦亮也不是为了做给王令君看。他昨晚就想明白了,此时与王家激化矛盾、无论从哪方便看都没有丝毫好处!王凌七十五六岁了,秦亮的机会根本不是现在。
从客观上看,秦亮等得起,时间反而不在王家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