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已经闻到了荷卓身上浓重的酒气。
她低声问满桂:“是喝醉了吗?怎地不直接送回苏泰福晋那里?”
“我的姑奶奶,”满桂嗤了一声,“你这几日惦记着荷卓莫名其妙不露面了,我满桂难道看不出来?”
郑海珠掸去荷卓背上的雪,暗道,满桂这家伙,果然和毛文龙一样,外表是个大咧咧的粗坯,其实眼珠子和心,都一直转个不停,真是个很可用的人精。
只听满桂又补充道:“夫人,左右林丹汗两口子都不在城里,老子逮着这好的机会,不正好让你老人家亲自问问荷卓缘由?再说了,今日,今日荷卓那模样,还真是蹊跷。哎,进帐细说。”
所幸此际夜深,驿馆主事的几个蒙古官员早已下值。
剩下的杂役远远地驻足,黑咕隆咚地,还以为是明国将军带了声妓回来,正嘀咕着怎地是进了那领头夫人的穹庐,想凑过来瞧瞧,却见须臾间,三四个锦衣卫已出了穹庐,铁塔似地看守着,杂役们遂也熄了打探之心。
帐中,满桂把荷卓放在榻上,立刻就退开了好几步,规规矩矩地团着手,看郑海珠将厚厚的裘皮褥子盖到荷卓的脖颈处。
“听听,都打上呼噜了。这要是在雪地里,不消半个时辰,阎王爷就收走咯。”满桂嘀咕着。
郑海珠起身,招呼满桂走到帐门处:“说吧,什么蹊跷?”M..
满桂挠挠头:“我记着夫人的吩咐,也没去太惹眼的大酒肆寻乐子,钻进个小些的,正看蒙古婆娘跳舞呢,有个裹头巾遮面的人,端着酒碗坐我身边来,老子一听她开腔,竟是荷卓。我说嬷嬷你没在山上养病呐,没想到她却直接开口,问……问老子愿不愿意娶她。”
郑海珠闻言,凝神静听的面容上,刹那间流露出疑惑。
满桂撇嘴道:“唉,夫人虽然一路没少拿我开涮,但你实则也不信,这尊菩萨能看上我对吧?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马将军珠玉在前,我这样的蒲柳之姿……”
郑海珠打断满桂这画风清奇的成语展示,冷然道:“废话少说点,后来呢?”
满桂转回肃然之色:“她一看就是喝多了,说胡话呢。老子堂堂正正的爷们儿,哪能占她一个小丫头的便宜。老子就问她,可是想她叶赫老家了,是不是老家原本有定亲的后生,给努尔哈赤他们打死了。若看不上蒙古人,老子愿意帮她递个话,去给马将军做个妾,在大宁镇伺候马将军。她听得认真,又夸咱是个好人。正巧蒙古婆娘来拉老子去跳舞,我就撂下酒碗上场。结果回来一瞧,人不见了。我寻思寻思,觉得不对劲,这叶赫部的姑奶奶,一路上多威风哪,恨不得把夫人你都当丫鬟使唤,今夜怎地,怎地跟那琉璃油灯似地,要摔碎了一般。老子就问伙计要了个火把,照着脚印去寻她。走岔三四回,总算最后一条路上,找着了。她,她竟然敞开了外头的皮袍,仰趴叉地躺在枯树底下。我赶紧去背上她,往咱住处来。”
满桂一气儿说到此处,目光挪开,投向床榻处。
借着油灯的微光,郑海珠分明辨出,这糙汉的眼里,泛上了怜悯之意。
“唉,夫人说得没错,她实则就是个小姑娘,”满桂叹口气道,“什么可敦嬷嬷,其实还没我妹子岁数大。也是造孽,年轻轻地陪嫁过来,骡子似地四处跑。夫人问问她吧,遭啥委屈了。咦,不对……”
郑海珠听满桂最后一句,问道:“怎了?”
满桂道:“咱刚进城时,不是有个外喀尔喀的小王子向她献殷情么?那小子长得不赖,还受林丹汗器重,荷卓姑娘若要急着嫁人,嫁他不好么?”
“嗯,我记得那人,”郑海珠点头道,“叫‘超可图’,因为信红教,得林丹汗的宠信。昂格尔那样信黄教的台吉,不喜欢他。说起来,今早林丹汗和苏泰出城去请上师的队伍里,我瞧见这个超可图了。”
满桂垂眸,盯着摇曳的灯光。
他懊恼地发现,自己已然向夫人禀报完了原委,竟有些不想拔腿开溜。
当然不是还想和夫人唠嗑,夫人又没再赏他银子的意思。
因为谁,咳,不说了,今晚发现了荷卓古怪又堪怜的一面后,满桂到了此际,才觉得,自己也开始莫名其妙起来,总想再瞧一眼那小丫头似的。
但深更半夜的,自己怎好再呆在夫人帐中。
满桂撸了一把鼻涕,在袍子上擦了,笼起袖管,对郑海珠道:“夫人,我,先退下了。”
“好。”郑海珠应着,转身又往榻上去看荷卓的情形。
满桂正要掀帘子,忽地放下手,滞立片刻,转回来又与郑海珠道:“涂基尼。”
“啥?”郑海珠懵懂地盯着满桂。
满桂晃着手,一字一顿道:“涂基尼。我在树下找到荷卓时,她还有些神智,咕哝了好几遍这个词。现下老子想起来了,这不是她酒醉后说的胡话,这大概是那乌思藏教义里的什么说法。夫人,我那日去城西的喇嘛庙前看热闹,有几个蒙古富户扎堆争论,都提到涂基尼。这肯定不是蒙古话,老子就问他们,啥意思。他们凶得很,撵狗一样把老子撵开了。”
“城西的喇嘛庙?是红教的?”
满桂想了想:“是,我记得,里头的喇嘛,不戴黄帽子,和山上的那些,打扮不一样。”
郑海珠蹙眉略忖,让满桂先下去歇息。
她在榻边坐下,望着荷卓。
相处多日,她第一次看到沉睡中的荷卓。
刚毅,果决,傲慢,狡黠,愠怒,警惕……这些熟悉的表情,都见不到了。
但眼前的面容,也与“安然”二字联系不上。
荷卓虽紧闭双目,睫毛却不时颤动,嘴巴偶尔张开,下一刻就带动着双颊,露出哀泣之色。
这个女子,仿佛堕入噩梦中。
“涂基尼!阿毗晒嘎!”
郑海珠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时,蓦地听到荷卓带着哭腔的低呼。
她睁开眼,凑近仿佛在囚笼中挣扎的女子,轻轻推着,柔声唤她:“荷卓,荷卓。如果害怕,就醒过来。”
“呜……”
荷卓哭起来。
继而,缓缓地,她的眼睛,眯出一条缝,透出少许神光,直到双目完全睁开。
她愣愣地盯着郑海珠。
“口渴吗?我烧着奶茶。”
荷卓对这个问题没有去应答的意思,她重新聚焦的眸光,从郑海珠的脸上,移到穹顶和帐内的陈设。
“我在你帐里?谁把我背回来的?是满将军?”
“是的,要不是他,你现在已经冻死了。”
继之而起的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终于,荷卓感受到鬓角颊边,湿漉漉的泪水。
泪水令她冷笑起来。
“满将军告诉你,我发酒疯了吧。”
“荷卓,你喝了酒,问满将军能不能娶你,但满将军和我,都没觉得你发疯,而是,而是猜测,你大概受了什么委屈。”
荷卓听到“委屈”二字,嘴唇重又颤抖起来。
恰恰因为已经清醒,她再也无法在这个明国妇人前,维持虚空的倨傲和敌意了。
她疲累又羞耻,此前冲动之下决定把自己冻死在星空下的狠劲,荡然无存。
她拉起盖在身上的裘褥子,蒙上头,痛痛快快地哭着。
当饮泣逐渐平复下来时,郑海珠开口问道:“荷卓,涂基尼是什么意思?”
“是佛语,我不知道你们汉话怎么说。涂基尼,是空中飞翔的女神,慈悲,智慧。”
郑海珠只是从历史走向上知晓林丹汗引发的黄教与红教矛盾,但对乌思藏教派里的术语,怎么会了如指掌。
她于是小心地继续问道:“满将军说,你醉倒的时候,一直在说涂基尼。你方才睡梦中,也在嘟囔。是涂基尼女神,对你有什么启示么?”
荷卓摇头,惘然中又现了踟蹰之意,到底咬了咬牙,决定一吐为快。
“外喀尔喀的那个超可图,在我去你们明国要岁赏银子前,让我委身于他,我拒绝了。没想到此番,他与林丹汗说,上师告诉他,我的真身就是他的涂基尼,他要接受上师的佛法,就要,要将我献给上师,上师才能在阿毗晒嘎时,再把我送回给他,与他同修佛法。”
郑海珠听完这汉话与梵语夹杂着的解说,联想到超可图的教派,终于明白了。
涂基尼,应该就是,密宗双修中的——空行母,或者,明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