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显然被说动了。
他嘀咕着“要尽快让叶学士入阁商量此事”,后头跟着的一句,就已开始考虑实操层面。
“倘若大同和登州像太祖时那样设置塞王营,每岁须花费几何?”
郑海珠对天子这个问题早有准备。
她于是侃侃道:“臣在南直隶的崇明训练那些逃回来的辽民,可供参照。崇明那块也是刚起步,员额尚未用满,现下除去种地的备兵,作为战兵受训的丁口约莫一千。给这些人,买口粮的银子每月八百两,一年就是一万。营兵分为步兵和水师,二者各有使用铁刃的杀手队,和使用火器的神机队,
刀剑配备加上合机铳、火绳枪、小炮等,臣又花出去一万两。冬夏被服四套,就算南直隶那样不缺棉花又会织布的地方,每人也得按五两银子计,如此又是五千。最后,加上步兵的车、水师的船,还得大几千。故而,崇明练兵伊始,臣就被这趣÷阁开销掏空了钱袋,还问台湾的老乡颜宣抚借了五千两。陛下,练兵养兵确实花钱如流水,要不臣怎么心急火燎地来京城开商号,想着法儿多弄些进项呢?朝廷拨给臣的兵饷,它不够哇。”
朱常洛听完,不由咋舌。
一千来人的营,就这么费钱!
遑论若真打起仗来,还要给行粮与犒赏。
“让朕算算,登州的鲁藩营,应与你崇明的备倭营差不多,步兵加水师,头一年是三四万。大同的代藩营,水师换成骑兵,马匹应比小船更贵吧。如此,这两处不过是先试试,就得先交代出去十万两?户部能愿意?”
朱常洛算得认真,脸上为难的表情更真。
这位中年天子,不似他爹万历那么抠门,且是新君登基,还比较听朝臣的话,往辽东说发内帑就发内帑。
只是,内帑还要承担紫禁城里每年的巨额花销……
所以,朱常洛此刻哪里还顾得去和眼前的妇人比格局,直接就把帐算去户部头上了,不肯再掏自己兜里的钱。
郑海珠当然明白,新政开局之际,必须有更好的“提款机”,绝不能令朱常洛产生“啥事都让朕买单”的不良体验。
“陛下,十万的数目大差不差,但未必就要户部来出。”
“那找谁要去?”
“臣可斗胆直言咯,请福王出这趣÷阁银子,为母赎罪。”
……
半个时辰后,曹化淳引着郑海珠走出西暖阁。
走了几十步,曹化淳再也忍不住,噗地笑了,溜着眼锋冲郑海珠竖一竖拇指:“真会出主意。”
郑海珠呼吸一下清冷的空气,低声道:“没准万岁爷心里也是这么想的。都是宗室,看看人家鲁王!此番,就算没有郑贵妃被李可灼咬的事,当年带着数百万资财就藩、如今更是富可敌国的福王,难道不该多出点?”
曹化淳带着鲜明的爽意附和:“该!就该将当初那母子俩欺负东宫的账,讨回来。”
正说着,一抬头,看清迎面走过来的内侍,后头还跟着三四个抱着炭筐的小火者。
“唷,魏司正,怎地亲自来送炭?”曹化淳的笑容不减,语气则有几分揶揄。
目下还叫“魏进忠”的魏忠贤,满脸谦恭,躬身作揖:“郑夫人安康,曹公公安康,小的虽仍在惜薪司当差,但已被除了司正一职。”
“啊?”曹化淳本就事先得了王安与郑海珠的吩咐,此际假作诧异万分,瞄了瞄郑海珠。
郑海珠心里笑赞一句“自古公公皆戏骨”,眼神则换了与曹化淳同款的惊讶:“不是与王公公说过,我一早就不觉得,客嬷嬷那次在文华殿整出来的风波,和这位魏公公有什么干系。更不必说那巡捕营的崔文敬了。”
说着,目光投向魏忠贤:“我进京时,头一个遇到的,就是魏公公,见识过公公在通县码头处事有度的风采,也看得分明,你与崔文敬不过点头之交。”
魏忠贤闻言,满面感念动容,还在嘴角掺上淡淡的苦意。
但他并未在委屈的腔调上大作文章,而是将一副虎背熊腰的身躯,躬得小猧子般。
却不妨碍灵活地转身,从小火者手里拿过一个包了锦缎的暖手炉,呈给郑海珠:“夫人如今,比内翰们还叫万岁爷倚重,定要常来御前对奏。天这般冷,一路走来,院里待诏,可莫冻着了夫人。小的特意找京中顶手巧的铜匠,打了这个炉子。里头放的炭也有讲究,小的都专门凿了,回头给夫人送去,管够。”
郑海珠接了炉子,摩挲几下,确实温暖熨帖。
“魏公公有心了,”郑海珠揣好暖炉,见魏忠贤没有挪步的意思,遂主动问道,“公公可是有话与我说?”
魏忠贤抬头,看看曹化淳。
曹化淳大度地摆摆手:“咱兄弟不必客气,来,你的这些孩子,随我往暖阁放炭去,你送夫人出东华门。”
……
近冬的太阳,就算时逢午未之交,也没什么暖气。
郑海珠盯着青砖地上缓缓移动的两个几乎一般高的人影,和煦开口道:“魏公公,你不必佝着身子,你也是在这紫禁城里有头有脸的,叫火者牌子们看去,不妥。”
魏忠贤陪着小心道:“咱这样的,头脸还不都是万岁爷和司礼监的老大人们赏的。客嬷嬷她不懂事,冒犯了夫人,惹恼了万岁爷和五皇子,她倒是一走了之,王公公可不就拿我出气。”
郑海珠闻言,倏地驻足,微拧着眉头,盯着魏忠贤:“哪个王公公?王安公公?拿你出气?怎会,我今日还听王公公在万岁爷跟前夸你办差尽心,不管在甲字库,还是惜薪司,从没出过错儿,且不耽误伺候皇长子。”
魏忠贤转了惊喜:“王公公真这么说过?”
郑海珠道:“我诓你作甚,就为了谢谢你送个暖手炉给我?”
魏忠贤讪讪,一时接不上话。
郑海珠倒摆出对这个话题颇有谈兴的模样,正色道:“魏公公今日若要与我辩白,或者为你那菜户娘子讨个饶儿,成,我应了。我整日满盆满钵的事,哪有空记着这些小过节。但你若误会了王公公,那可不应该。”
魏忠贤点着头,心中也不由琢磨,给自己穿小鞋、抹了惜薪司司正这个肥差的,或许真不是王安,毕竟今日,告诉他郑海珠会来西暖阁的,撺掇他来伏低做小、攀攀交情的,是王安的干儿子曹化淳。
正思量间,就听那把无波无澜的女声又响起来:“不对,司礼监如今,掌印还是卢绶,但秉趣÷阁,有两位王公公吧?另一位是不是叫王体乾?”
魏忠贤一个激灵。
王体乾……给自己和客氏保媒拉纤的好兄弟。
他只听司礼监传出风声,卸了他司正之职的,是王公公,便想当然地以为定是王安。
郑海珠淡淡笑笑,干脆直言:“王公公是护着万岁爷几十年这么过来的,卢绶回家养老,司礼监掌印自然是他的。王公公没人敢阴他,也阴不了。魏公公你可就不一样了,你这么能干,皇长子又喜欢你,偏偏你没读过内书房,进不了司礼监。有人怕你越来越出头,要在司礼监出主意整你,很难么?”
魏忠贤默然听着,心里头的疑火已然烧了起来。
身边的妇人,却又摆出灭火息事的腔调:“无妨无妨,魏公公身正不怕影子歪,尽心给万岁爷当差就好,况且,天子的差事,哪里就只在这紫禁城里呢,派在外头的活计,没准更好。公公今日言语诚恳,那我也与公公说几句敞亮话,倘使后头万岁爷有什么出京的差事给我办,我也举荐公公。”
魏忠贤听到郑海珠说出外差更肥的意思,脑子里已然好像有根弦被拨动了,忙道:“愿助夫人一臂之力。”
郑海珠点点头,旋即又摇头叹道:“其实,我也免不了被小人算计,同病相怜,所以与你唠叨几句。”
魏忠贤立时眸光放亮,肃然道:“哪个不长眼的刁徒,敢算计夫人?”
郑海珠道:“我头回去文华殿进讲,就被科道御史截住,不分黑白地痛骂一顿。此事又不是秘闻,公公你是忘了?”
魏忠贤恍然,忿忿道:“那个户科言官儿?叫什么来着。哎,咱家若领着东厂就好了,办他还不是小菜一碟,东厂里头,让人生不如死的花样儿,可比北镇抚司还多。”
郑海珠立马唬起脸:“这话出你口,入我耳,就此打住。朝廷命官,又不是土匪穷寇,说抓就抓?回头更多的文官要去御前吐你们口水了。魏公公,我不是教你,只是提醒你,治办文臣,得有堂堂皇皇的弹劾由头。”
郑海珠继续往东华门方向走,走几步又侧头叮嘱魏忠贤:“你也不许找街头的小混混去揍那个户科给事中丁允。他是姚宗文的人,就是方阁老的人。方阁老要致仕了,姚宗文可还蹦哒着。此人不可小觑,从宁波到苏松都有些根基,否则,他那族弟,当初在崇明敢整我?”
魏忠贤心道,姑奶奶,我都不记得那人叫丁允,你倒是一字一句地,交代给我听。
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明摆着让我交个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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