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谢芳菲是淮安河里的一条青鲤。
这日,她正追赶一只小虾,眼看就要追上,一张渔网罩了过来。
这样的危急关头,看着不知道比自己小多少的网孔,她挣扎着扑向渔网的边缘,一口将马上就要跑出去的小虾吞入腹中。
下一秒,渔网被人提出水面。
收网的人动作麻利,她还没看分明,就和被抓的同伴一齐落入一只宽大的木桶里。桶里像是盛着一条河的水,甫一进水,那些同伴就散没了踪影。
往前游了很久都没有看到桶壁,她索性停下来晒透过水面的阳光。
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能看到一批青鲤被放下来,看着看着,天慢慢暗下来。
捞了一天终于捞完,沈原舒了口气,活动完四肢,抻平身上的白衣,拎起木桶,朝来时的方向飞去。
四周的冷气浸到水里,谢芳菲不禁打了个哆嗦,往水更深处游去……
华明府一片沉寂,沈原顺着脚下的白石路向右边走,迈上石阶。院里的紫藤树开了花,树下有一方石桌。
这石桌是他每日消遣时光的地方,桌中间摆着一盏烛灯,桌旁放着一只石凳,坐在石凳上,能将湖里的风光一览无余。
因着疲劳,他把桶里的青鲤都倒进湖里,便去卧房睡了。
这湖也似没有边际,湖底生着些水草,谢芳菲便在草丛间寻了个舒适处睡下。
第二日,她是被念经声吵醒的。慢慢游到水面,她抬眼往那一瞧,昨日那人手执书卷,嘴里念着“无相”“众生”。
把那长眉凤眼看了个分明,她重新游回水里觅食。显然,这湖里的鱼虾不如淮安河里的那般有生气,她稍稍一留心便能追上,除去吃饭的时间,她便只能听念经声、湖面上的风声和紫藤树花叶掉落下来的声音打发时间。
每日吃过早饭,沈原便来这里诵经。
诵到中午,便有一个叫蒲林的绿衣童子寻他去吃午饭,午饭回来,他便看看天界、人界和冥界的景象,以防出什么大乱子。
这样过了一个月,没发生什么事,沈原也不再诵经。
上午的时候,他让蒲林来湖边钓鱼,钓上来的鱼就放进之前那只水桶里,钓到中午把桶提走,把鱼处理掉,到明天上午再来垂钓。
日复一日,湖里投放的青鲤也快钓完了,几日都不见有鱼咬钩,沈原便扯过绿衣童子手里的鱼竿,自己钓起来。
谢芳菲静静看着,等到最后一个同伴被钓走,她潜到湖底。她知道那人一直在,便一直没有再冒头。
她不明白湖里的食物已经够吃了,为什么那些同伴还要去咬钩呢?
如今好了,都回不来了。
虽然她有点孤单,但是水里依旧有她最喜欢吃的虾子,她把更多的时间用来观察虾子。
她想,在他眼里,她应该就是自己常常逗弄的虾子。湖里的莲叶长起来,渐渐覆盖了湖面。
借着莲叶的遮挡,她悄悄从水里探出头,发现那人已经不再钓鱼,只是一整日闭目静坐。沈原知道湖里只剩最后一只青鲤,所以他在等。
莲叶才长出来,他只能等。在一个晴朗的天气,莲花开了,在一片片莲叶中间亭亭玉立。一朵、两朵、三朵……
谢芳菲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景象,不由呆住。觑着闭目的青年,她想了一会儿,试着跳出水面去够莲花,大概是很久没活动,刚跳出水面就落回水里。
沈原听到动静,并没有睁眼。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终于够到了!谢芳菲用力咬下了一片花瓣。
沉浸在兴奋中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没有像之前那样落回水里。
瞬间,莲花瓣与她融为一体,她生出了手脚,化成人形。与此同时,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
沈原手一挥,谢芳菲便站到他面前。
“早知你天资聪颖,便留你在湖中修养。等了这么久,终于化成人形,也算乐事一桩,”他解释,想了一会儿,“如此,你先在我府里安心住下,我让蒲林给你找些术法书,你好好学着,学成后,我替你向天帝讨个一官半职。你觉得如何?”
谢芳菲看着男人没说话,那目光里有疑惑,有探究。
这时,蒲林领了个姑娘过来。
“大人,饭做好了。我照您吩咐,把苏萍叫过来了。”
“大人找我什么事?”被称作苏萍的女子不卑不亢询问。
沈原指了指谢芳菲,对苏萍说:“你带她去换件衣服,帮她把我隔壁的房间收拾一下让她住下。”
谢芳菲就在沈原这里住下来,以后的几天,蒲林就给她送来一堆书册,把东墙边的书架填得满满当当。
她也勤奋,每日睡醒便啃这些书,不会的便问府里这三个人,才过半年,便有不小的突破。
她是个停不下来的主,学习之余,跟着蒲林种菜养鸡,跟着苏萍研究菜谱,跟着沈原学习茶道……
日子一天天过得也算欢乐。她没名字,大家称呼她也不方便。
这日,她读一本书,有诗言: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她恍惚记得自己就生在桃花将要落尽的四月,便给自己取名“谢芳菲”。
正值新年,苏萍取出藏了几十年的桃花酒为她庆祝。
蒲林说:“照这个速度,再用个一年半载,芳菲应该能学成了。”
谢芳菲被酒辣得眯起眼睛,眼泪都在眼睛里打转。
她一个劲地摆手,“哪有这么快,那么多书读完也还要很久呢!”
她从没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人,但是难免有些不舍。
沈原难得喝得尽兴,“早晚的事,当然是越快越好。”
等人散了,谢芳菲躺在床上、枕着胳膊,想着酒桌上的情形,死活睡不着。
她去寻苏萍,怏怏不乐问:“大人是不是不喜欢我?”
一开始,沈原就说让她学习术法谋个一官半职,半年过去,他依旧这样说,好像恨不得她早点走。
喝过酒的苏萍还是不爱说话,她揉着太阳穴,沉默半晌,只说出一句:“大人是为你着想。”
谢芳菲闻言,不置可否。
转过年来,沈原常常不在府中,谢芳菲照常学习术法,苏萍照常研究菜谱,蒲林照常种菜养鸡,闲暇时常常提起沈原,提到又欲言又止。
按他话里的意思,沈原是碰上麻烦事,去了冥界。
谢芳菲倒不是很在意,研习了大半年,那些书也被她啃完。
这日下午,沈原回了府,一身白衣沾上风尘。
谢芳菲按照他传授的沏了壶茶,给他斟上,退到一边。
沈原合手而坐,并不去碰茶杯,反是问她,“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去年,您为什么会去淮安河捕捞青鲤?”
沈原轻叹口气,“这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不过是为了三界安定的权宜之计。”
谢芳菲失望垂眼,“好。大人现在可有空闲为我寻个去处?”
“你暂且休息,明日我送你去司星那里。”
谢芳菲于是到了司星府邸,每日与她几个徒弟轮流当值,还算轻松。
司星是个惯爱八卦的,因着谢芳菲又是从万年和事佬沈原那里出来的,好奇更甚。
这日,她拉住谢芳菲在她院里坐下。
“我是早就听说神君养了只鲤鱼仙,就是一直没得空拜访,没想到他会送你来我这儿当差。我这儿没什么规矩,你不用拘谨。”“谢谢大人宽慰,”谢芳菲作了个揖,“大人觉得神君是个怎样的人?”
司星不答,反问她:“你跟他待了这一年,还不曾看出他是怎样的人?”
谢芳菲望着司星摇摇头,“我看不清楚。”
司星像是想到什么,“也对,他最爱藏事。你不知道吧?去年天帝最疼爱的女儿承歆公主心血来潮要吃青鲤,就命手下的人去捕。谁知她吃了便中了毒、卧床不起,抓了药吃也不见好。天帝派了人来看,说是心病难医。那青鲤便是从淮安河捕的,一时之间,淮安河的青鲤就成了众矢之的。神君闻讯马上下到人界,把淮安河里的青鲤都捞尽了。天帝派人下界处理的时候,河里哪还有半点青鲤的影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谢芳菲仔细听着,这都是她身为青鲤时不知的前情。
“后来的事,你大概知道了。他把你们养到惠泽湖吸收天地灵气,让你们听经文开心智。巧的是,这一河青鲤唯有你一个有这样的机缘,你是天上地下第一只成仙的青鲤。他这样扶持你,为的也是让你这一族繁衍下去。”
原来他让蒲林垂钓竟是在筛选可以培养的青鲤吗?谢芳菲想到沈原对提着木桶的蒲林说的那句,“把这些鱼处理一下。让苏萍准备午饭吧”后,便发问:“大人可知其余的青鲤被送去了哪里?”
“也有耳闻,说是放到四处的江河里了。淮安河是不能去了,总得给天帝个面子,”司星拍拍她的肩,“既往不咎,既然这件事平息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心里积压的怨恨突然散去,谢芳菲心里空空荡荡。她回到卧房,想起那日为她庆名的酒宴,她望进沈原眼底,问:“若是仇人,应该怎样对他呢?”
那里一片清明,她听到他轻如春雨的声音:“若是力不能及,便明哲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