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遇哲,你出来啊……”她围着小楼找了一圈,路灯昏黄,树影重叠,夜风清冷,这个夜晚竟凉薄得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陡然间,宋遇安仰起头,看到在顶楼上的那一道墨影。
浓墨一般,交错着融入在夜空黑云之间,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又好像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下一刻便要从高处跌落……
“不要!”
宋遇安猛地哀嚎,不顾一切得冲进小楼里,没有电梯,她沿着楼梯往上跑,拖鞋掉了,她连回头看一眼也顾不上,好不容易才爬上六楼,那个曾经他们熟悉的,留下过许多玩乐回忆的天台。
“遇哲!!!”
她大声哭喊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站在围栏高处的身影缓缓转过来。
‘宋遇哲’目光呆呆得看着她,那双眼睛没有丝毫光亮,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姐,你为什么不信我?”他像是在质问,可是声音里却满是哀怨,那股怨气随着冷风刮过来,像是一把钝刀在切割着宋遇安的心。
她摇头,张开嘴大口大口得喘息,那些眼泪宛如失控般从她眼眶里涌出来,她的绝望,她的恐惧,她的不知所措,统统在这个夜晚爆发。
“遇哲,你别这样……”
宋遇安终于发出干哑的声音,像是蛮力拉扯的破风箱呼噜呼噜作响,她的头发被吹得凌乱,混着眼泪粘在脸颊上,她却毫无察觉,双眼死死盯着‘宋遇哲’的脚,距离围栏的边缘,只差两三厘米!
“我相信你,遇哲,我……对不起,我该相信你的!”颤栗不止的身体终于被抽尽最后一丝力气,她瘫软似的跪坐下去,目光呆滞般仰望着那个迎风而立的墨影,“对不起,遇哲……是我的错,我是你的姐姐,我怎么能不相信你?”
这句话,她喃喃着说出来,却也是在质问自己。
事实上,这个问题,她反反复复问了自己十一年,每一个遇哲的忌日,那个荒唐的愚人节,她会在深夜里无数遍问自己,怎么能不相信自己的亲弟弟?他是她的家人,是血脉相亲的一家人,她和他有同一个母亲,在那个温暖的子宫里,他们有着同样的成长过程。
可她却不信他。
多么荒谬,多么让人……憎恶。
那年,高考结束,宋遇安什么也没做,利用一个暑假的时间跑遍学校里每一个认识宋遇哲的同学家里,找到那些事件的相关者,一个一个去求证,最后得出的答案,让她几乎彻底崩溃。
宋遇哲,是被冤枉的!
“对不起,其实我没有被宋遇哲威胁过,只是……我打游戏欠了钱,我不敢告诉爸妈和老师,那个时候宋遇哲正好被学校通报批评,所以我就……”
“对不起,那天考试作弊的是我,当时教导主任突然进来,我一慌就把小抄踢到宋遇哲的座椅下面,他在班里风评一直不好,老师又不喜欢他,我成绩一直很稳定,我不想老师失望……”
“对不起,女卫生间里的录像机是我放的,我就是一时好奇……谁知道被班主任那个灭绝师太发现,她是出了名的不讲情面,我身上还背了两个大过,要是再被抓到一次,我就死定了!宋遇哲他是被我栽赃的,可是我没想到灭绝师太她会这么狠啊,全校通报批评他,还在班里给他穿小鞋,带着几个班干部孤立他……对不起啊,我听说宋遇哲出事了,他没事吧?”
“对不起,宋遇哲他……”
每个人,都在跟宋遇安说对不起,他们在那些收集到的证据面前无所遁形,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他们只能一遍一遍得说着对不起,可没有一个人是跟宋遇哲说的。
他死了。
再也听不到了。
宋遇安的弟弟宋遇哲,死了,而她这个姐姐,那天晚上说的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甘心,她想要找到一个补偿和追悔的方式,所以她拿着录音去找了老师,班主任,找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她请求他们在学校里澄清一切谣言,把真相说出来,还宋遇哲一个公道,一个清白。
可是,没有人答应她。
他们说,人都死了,就不要再扩大事情的影响。
他们说,当时那么多谣言,总不可能空穴来风,宋遇安的调查也只是一面之词。
他们说,学校是学生读书的地方,不要把这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大肆宣扬。
他们说,也没几个人会在意真相,何必这么固执呢?
那年暑假剩下的一周时间里,宋遇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听着那些学生们亲口承认冤枉宋遇哲的录音,翻看着那些学生写的道歉信,他们其中,有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成天上课睡觉的,也有照片贴在光荣榜上,成绩名列前茅的,有和宋遇哲一起打过篮球,称兄道弟的,还有根本不知道宋遇哲是哪个班级,只知道他是个行为不检点的‘问题学生’。
开学的前一天,宋遇安才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听说父母在北郊的小区买了个新房子,正准备着搬家的事情。
离开伤心地,重新开始,这是人们忘记悲伤的一种常用方式。
宋遇安偷偷坐在小楼外,自己那个窗台的下面,拿着家里偷出来的搪瓷洗脸盆和打火机,点了一把火,烧掉所有的信纸,最后又把录音机扔进火里,她那双漆黑的瞳倒映着跳跃的火焰,没有恨,没有怨,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一片沉寂。
她把自己埋葬了,连同这些证据,连同九龙山公墓里的那个黑色的骨灰盒,一起埋葬,整整十一年。
……
“姐姐。”
‘宋遇哲’的声音拉扯回她的灵魂。
宋遇安缓缓抬起眼,看着那个仿佛在慢慢得朝着自己远去的墨影,明明那么清晰而真实存在着的‘弟弟’,怎么会好像随时要消失一样?
“姐姐,你还相信我吗?”‘宋遇哲’问道。
宋遇安讷讷得点头,早已被风吹干的脸上隐约有泪痕,她的眼眶干干的,眼里布满血丝,“遇哲,我相信你,对不起,我的‘相信’太迟了对不对?”
‘宋遇哲’好像在向她微笑,“你相信我就好,姐姐,其实……我没有真的怪过你。”
“不,你怪我了,你说要到一个没有我和爸妈的地方去,你做到了,遇哲,你不要我们了对不对?”
“姐,我好累啊。”
‘宋遇哲’的声音听来虚幻,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他在说话,还是那个忽远忽近的墨影在说话,“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是个男孩子,从小爸就告诉我要坚强勇敢,要做个男子汉保护姐姐,可是我做不到了,姐,我还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不生你们的气,你们也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自责了好吗?”
“遇哲,别走!”宋遇安撑着胳膊要站起来,可是膝盖一点力气都没有,她身子往前倾,伸出右手向那团飘忽不定的墨影抓去。
‘宋遇哲’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他的手缓缓抬起,隔空握了一下姐姐的手。
“姐,我们握手言和。”他微笑着,眼神里重新聚起微弱的星光。
宋遇安木然得看着他的神情,终于感觉到心口那块堵塞着许久的东西冲到了嗓子眼,她张开嘴,随着一声哭嚎将沉重的压迫释放出来,她趴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遇哲,对不起……”
泣不成声,只剩嘶哑的嚎啕。
就在这时,她背后突然响起其他人的声音。
“宋遇哲,对不起。”
“宋遇哲,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遇哲,其实错的是我,对不起……”
“嘿,遇哲,还记得我吗?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
“……”
声音此起彼伏得响起,伴随着压抑的啜泣声,宋遇安惊慌回头,看到很多人站在她的身后,那些面孔,哪怕不再青涩,甚至有了老态,但都是她一眼能认出来的。
曾经那所学校里遇哲的同学和老师,还有那位如今已经头发灰白的班主任,教导主任……
他们居然都来了!
“宋遇安同学。”
头发灰白,身材瘦瘦的,穿着黑色条纹衬衣教导主任眼眶微红,认真看着她,“这些人,都是当年与你弟弟宋遇哲认识的学生和老师们,我们已经了解清楚当年所有事情的真相,今晚过来,就是想跟你和遇哲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迟到了十一年。”
宋遇安跪坐在地上,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般大声哭泣着。
那是宋遇安心中那面高墙之下,积攒了十一年的悔恨,还有她的无助,她的茫然,冲破那堵厚厚的结满寒冰的墙,化为翻天覆地般奔涌的浪潮冲了出来。
然后,她就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蒋秀敏从人群中走出来,眼含热泪,神情很是憔悴,她身上还是那条青灰色的绵绸长裙,走动的每一步都很缓慢,四周安静下来,好似连风也绕开了这个天台,一切都在归于沉静。
宋遇安张了张嘴,想要叫她,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囫囵包裹着。
蒋秀敏看了她一眼,明明是那么悲伤的表情,可嘴角却勾着一个淡淡的弧度,她转过头继续一步步朝着‘宋遇哲’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围栏下,她与‘儿子’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