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恩寺仿佛与尘世脱离,矗立在静谧偏僻的山间。
三五个僧人,和一个不怎么管束他们的住持。
每天早上天未亮便起来敲钟,做早课,日子过得不算充裕,不同于傅砚舟去过其他的经常香客迎满的寺庙。
山脚下的村子里偶尔来人还院,看上去同这儿很熟,送一点家里种的菜,养的家禽下的蛋。
那天老住持听他说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问其他,声音平和,“寺庙偏僻破旧,能来此也是一种缘分,施主若愿意求便去佛祖前,万事皆是心诚则灵。”
傅砚舟不去想其他,道了谢,于佛祖金像下的软垫上屈膝而跪。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这样的跪拜祈祷,双手合十,垂首轻叩首,告诫自己比之以往的每一次再虔诚些。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佛祖的庇佑,怎样才能让这看似悲悯,低眉垂目般普度众生的却始终未曾眷顾他丝毫的神佛感受到他的诚心。
只是尽量叩的久一点,跪的长一点。
年纪不大的小僧人见他跪了一天,来问他,“施主,您午饭就没吃,先起来吃顿饭吧,不用一直这样跪的。”
“我不饿,麻烦你了。”傅砚舟温淡的对他笑笑,说,“您不用管我。”
他每天清晨六点上山,山间的云雾弥漫着,风吹不散,拂过脸上带去丝丝的凉意。
扫地的小僧人第二天又见到他,不由有些惊讶,但出家人不过问来客的私事,只迎他进门。
一整天不吃不喝,从早晨跪到傍晚。
有时山下村子里还愿也来跪,念念叨叨的说着感谢话,跪一会儿还了愿,就走了。
见到他的次数多了,不由好奇。
从未见过如此矜贵气质的人来这座庙里求什么。
他就像一块儿石头静跪在那里,不动,不看,不听,跪上一整天膝盖也不挪动一下。
南恩寺破旧到让人看一眼就打心眼里觉得是不靠谱的,看着都快揭不开锅了。
只有村民说,“这儿可灵嘞,别看寺破,只要虔心祈祷,佛祖祂老人家一准儿能听见显灵。”
村民走了,没看到那个石头一样的男人仍然不动一下,轻闭着眼,眼睫却轻轻颤抖。
每天来时,离开时,他都往那棵粗壮的树上系下一根祈福带,耀眼的红色与褪了色的破烂布条被风吹到一起。
上面写着:希望姜幺幺快些醒来,往后的日子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他有时会贪心一些,朝树上多系几根祈福带。
愿望却不敢贪,只许同一个愿。
想着,或许这样,姜幺幺收到的福气更多了,就不再贪睡,愿意从睡梦中醒过来看看了。
第五天,山间下了春雪。
他走上山,来到大殿前肩膀上已经积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热气迎来,发梢的雪化开,将他的头发润的潮湿,让他愈发平和温柔的五官看起来少了几分疏离。
小僧人见他来,同他打招呼,“傅先生,你又来了啊。”
“今天下雪,山中积雪路滑,还以为你不来了。”
他小心的把写好的红色祈福带系在树枝上,抖落了细细碎碎的雪,没说话,只是弯唇笑了下,弧度很淡,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傅先生不爱笑。
也不爱说话。
但人很好。给寺里捐了很多香火钱。
小僧人离开后,老住持问他,“明天还来吗?”
傅砚舟回,“后天就不来了。我离不开家里的人,这几天来这儿总是想念她,怕她睡醒了找不到我。”
明天就是第七天了。
求过许多庙宇后,他每知道一座寺庙,便寻去拜一拜。
无论佛祖能否看见,七天过去,他也要回去陪他的小姑娘了。
离开太久,她可能就更记不得他了。
他也习惯了得不到回应。
又或许心底明白,这其实只不过是他抱以期望姜泠某一天能醒过来的寄托,害怕希望陨灭。
害怕如果连他也不驻足在原地等了,姜泠就真的不愿意醒了。
有人念着她,天天在她耳朵边烦她,说不定哪天呢,小姑娘就心软了。
心软了,就不睡了。
他不求别的,只求她能醒来,平平安安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感情什么的,他早就不奢望了。姜泠昏迷的这几年,他很想她,却又害怕梦见她。
怕她某天突然入了他的梦,说,“砚舟哥哥,我不想回去了,太累啦,你别等我了。”
他也记得医生说的话,病人也可能哪一天就悄无声息的没了呼吸。
这句话和那天的躺在血泊中好像要碎掉似的女孩如同梦魇一般缠着他,让他不敢入睡。
他怕哪天清晨睁开眼,就看到她真的狠心抛下这个世界,连她最记挂最舍不下的父母也不要了。
他呢?
傅砚舟本来就什么都不是的。
他不敢自大的觉得自己重要。
他在她心里大概是没有落脚的地方的,但他还是希望她能留给他一点点记恨的位置,这样才能想着醒来报复他。
恨往往比爱强大,他可以承受她给予的一切,唯独她要离开,让他只是想一想就开始难以呼吸。
姜幺幺是美好的,鲜活的,充满生机与明媚的,她可以与这个世界上任何好的词汇挂钩。
唯独不该就这样匆匆地活过一生。
那之后,傅砚舟便不再每日都去南恩寺长跪,改为每天早上去拜一拜,离开时往那棵树上系上这日的祈福带。
傅氏已经交到了傅皓宇手上,国内的公司有徐洋,他还是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姜泠身上。
不愿意醒就不醒吧。
只要姜幺幺高兴就好。
他苦中作乐地想,就这样安静守着她,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他这一辈子本来也从来没想过同除姜幺幺以外的第二个人共度余生。
又是一年冬天,南恩寺的那棵大树已经被他挂满了红色的祈福带。
来寺里的香客也有样学样,往那棵树上挂祈福袋许愿,干脆把它当成了一棵许愿树。
姜泠还是没有丝毫要醒过来的迹象。
就在傅砚舟认命的以为大抵要这样过一辈子,每天忍不住调侃般捏捏小姑娘鼻子,嘲笑她是个贪睡鬼。
姜幺幺,看见了没,你真的要跟傅砚舟这个孤家寡人虚度一辈子了。
他忽然做了个梦。
梦里,有了他捐赠香火钱后的南恩寺不再是那个破败的模样,佛祖的金身愈发金灿灼眼了。
傅砚舟跪于软垫上,如每日一般叩首下去,却被亮起的佛光笼罩。
他抬起头,漆黑的瞳仁平静。
唯有垂在膝边握起来的手反映出他并不如表面那样没有波动。
那位低眉垂眸的神佛问他,“你曾跪我整整七日,又将祈福带挂满树梢,风雨无阻的来祈祷,所求为何?”
他说,“我求心爱的女孩从沉睡中醒来,余生平安,再无灾病。”
“人的一生皆早有因果定数,这本就是她该经历的劫难,你一个凡人又如何能改变?”
傅砚舟低垂的睫毛颤动,无声无言的垂首叩下去。
突兀出现的水珠打湿了一小片地面。
男人的声音沉闷沙哑,虔诚如低微进了尘埃,“她所经受的一切都因我导致,我愿意代她受过,求您。”
佛祖不答。
“你有金光萦绕,气运加身,生下来就注定顺遂一生,然水满则溢,所以注定姻缘坎坷,就算她真的醒了,也不是你的良缘。”
傅砚舟垂着湿润的眸,轻声说,“我只求她平安。”
他不要良缘。
只要她平安、顺遂、快乐。
佛祖问,“你可知道从山脚到这寺庙一共有多少级阶梯?”
“九百九十九级。”
傅砚舟突兀从梦中醒来。
昏暗一片的房间中,他下意识掀开被子,踉跄着朝姜泠睡着的那张床走去,握住女孩子温热纤瘦的手。
夜晚寂静无声。
他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将脸颊贴进她的掌心,肩膀由轻而重的低颤着,逐渐浸湿了睫毛。
连同女孩那只干燥的掌心。
“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一步一叩,你若是能上来见我,便有机会改变她的因果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