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三刻,日光明晃晃的像金子一般灼人,廊下石瓮里几束星星点点的野花夹杂着青草开得如火如荼,粉白粉白的,一齐矫情垂着脑袋,仿佛是在等着谁来抚摩一下才好。
我依礼梳妆,窗外的清澈光亮打在一尘不染的镜面上反射出一道犀利的精芒,霎时从我脸庞上一晃而过,就连我自己都惊蓦了一下,水粉胭脂淡扫在面上,竟半分也不觉得真切,周围的一切就像在梦中一般,没来由的缘起缘灭,我想要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可我却又有些害怕踌躇,说实话,我入宫以来整个人总是忙忙碌碌又浑浑噩噩的过着,危险如波涛一浪翻过一浪,我根本没有余力在意其它,这也是我第一次仔细端量着自己的面庞,圆润的弧度勾勒出轮廓,我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想要看得更细致些,棕褐色的眸底似乎能见到凌厉锋刃般的薄薄光彩,极浅的一抹,虽谈得上是清丽娇艳,却也带着三分憔悴,我私心觉得有些好笑,分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会憔悴呢?
掌心有意的抚一抚心口,再抬眸时眉眼间已换做波澜不惊,缱绻婉然,似一潭秋水,更似山涧里的碧泉。
许多事情,许多疑惑督促着我,总而言之,不过是一句不得不为罢了!
秋思从门口笑嘻嘻的进来道:“御医院太医已经来了,现正在院子里等候呢!”
我起身,浅浅一笑道:“快请进来。”
秋思应了一声,退出去后,又很快领着太医踏着满地满身的落英缤纷来至殿中,行礼道:“臣御医院太医奉旨前来请脉,昭仪娘娘万安!”
我点点头,“太医起来吧,”又朝着秋思、冬雪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与太医单独说。”
秋思、冬雪答了:“是。”
殿门被轻轻掩起,我缓缓坐在桌前,轻轻一挥袖道:“太医不必多礼,请坐吧。”
太医神情有瞬息的凝滞,“臣不敢,”稍一抬眸,又道,“还是让臣先为娘娘把脉吧。”
我微笑道:“也好,”说着,便把手伸出去,目光在太医身上脸上逡巡着,“有劳太医了。”
他规矩起身,把肩上的药箱放在桌上,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覆在我手腕上,俯身细细把了一会儿,“依臣看,娘娘身子康健,子嗣之事只是早晚,不必过于忧虑。”
太医正要收手,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臂,轻笑道:“哦?”
他忙一缩身子,臂膀微微颤抖,语气依旧平和,劝道:“还望娘娘自重。”
我掌心愈加用力,“太医别急,”眼睛死死的盯着他,“陛下还要太医帮我看看,我之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旧伤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太医连连道:“是是是,臣遵命就是,娘娘可否先放开臣?”
我一笑,轻瞥了他一眼,猛地松开手来,把另一只手轻轻摆在枕上,柔声道,“有劳了。”
太医脸色苍白如宣纸,上头没有一点杂色,贴着我脉搏上的指尖冰凉如霜,在微微的颤抖,就连呼出的气仿佛都是战栗的,我自然能感觉出他并未如方才一般的用心诊脉,而是在揣度着我的心思,静了半晌,他微微抬眸,“臣愚钝,不知今日娘娘究竟何意?”
我淡淡一笑,故作疑惑问:“太医这话又是何意?”
他颔首,“即便臣再愚钝,今至于此时,臣也能看出几分娘娘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但娘娘心思高深莫测,臣不敢妄加揣测,才有这一问。”
太医言语说得明白通透,我浅浅舒出一口气,只淡淡收回手来,将卷起的袖子缓缓放下,敛目含笑道:“我总听人说太医医术高明,便求了陛下要你来替我请个平安脉,顺便诊一诊我这心病,”想了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太医家中应该是上下三十一口人,可是?”
他一听,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气中带着求饶的意味,投诚道:“娘娘想怎样尽管吩咐,只求娘娘能高抬贵手放过臣家中老小。”
我眉尾一扬,侧目问:“当真?”
太医望着我,脱口道:“当然,”而后,深吸一口气,轻轻一叹,“昭仪娘娘乃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臣心里十分清楚,昭仪娘娘在陛下心里的位置无人可以替代,所以,只要昭仪娘娘一句话,便能要了臣一家老小的命,同样也是昭仪娘娘一句话,便能救臣于水火之中。”
我嫣然一笑,“倒还算是个明白人。”
太医压低了声音,语气平和道:“不知昭仪娘娘到底有何吩咐,只要臣能做到的,必定万死不辞。”说着,又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我扶起他,笑道:“太医一定能做到,只在于你想不想。”
太医沉思了一会儿,“若是娘娘要臣有违道义人伦去害人性命,臣便是万死也做不出来。”
我笑,“在太医的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他忙垂头,“臣不敢。”
我叹出一口气,“我不会要你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儿的,”又拿起桌上的杯盏喝了一口水,“我这心病根源是在于一些往事。”
太医眸光一变,“往事?”
我点头,“就是往事。”
他面色有些发沉,“不知娘娘想知道什么样的往事,若是有关后宫前朝纷争之事,臣便无能为力了,因为臣着实不知。”
我放下杯盏,看着他说:“后宫前朝纷争之事何关你太医,退一万步讲,我若是想要知道手里有一万种知道的方法,也犯不着兜个这么大的圈子来问你。”
太医疑惑问:“那么娘娘想要知道什么往事?”
我静静思量片刻,“关于我当年失忆的真正原因,太医应该知晓一些内情。”
他眸光微微一怔,抬起眼皮讶异的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把目光低了下去,我见他有些彷徨,便有恐吓说:“你家上下三十一口性命皆握在我手里,太医已经没有退路了,”付出一径笑容,“太医可能想到我为什么要这样问?”
他颤声道:“必定是有人说漏了嘴。”
我摇头,“纸是包不住火的,即便你不说,我也能找到愿意说的人。”
他忙又磕头道:“臣说,臣说。”
我轻轻抠着指缘边上的一根倒刺,“那就请太医来替我把心病治一治,好好告诉我一年多以前陛下将我从薰山脚下救回燕来殿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我醒来却失忆了?”
太医抬起脸来,神色晦暗不明,说话声音里夹带着恐惧宛如阴霾正罩在他头顶,“臣再说之前,只求娘娘别在陛下面前供出臣才好,否则陛下必定要杀了臣,此事陛下早已叮嘱臣封口。”
我点头,“自然不会牵累于你,而我暂时也不愿意惊动陛下,你安心说罢。”
他稍稍放下心来,道:“臣记得那日下午时分燕来殿里头的人就是出入匆匆,一片嘈杂,说是燕来殿里头出了什么大事,陛下大发雷霆,发落了好几个劝谏的宫人,没过一会儿,臣就被紧急召见,满心满头的疑虑,直到看见娘娘你无声无息的躺在陛下的龙榻之上才琢磨到了几分前后因果,其实,那次并非臣第一次给娘娘诊治,之前就已经诊过两次,娘娘身子根基本不好,后来在云南调养了几年,倒是好了许多,但如何也经不起这番折腾,又是跳崖,又是溺水,臣替娘娘诊治时发现娘娘侧面肋骨已然断了好几根,头部也受到了重创,早已昏迷不省人事,”他停了一会儿,改口道,“不是昏迷,当时的情况准确来说应该是弥留。”
我问:“那这么说,我失忆是因为头部重创?”
太医摆一摆手,“不是,娘娘失忆并非全然因为头部重创。”
我道:“还有什么原因?”
太医望着我道:“这个原因臣本可以不说,但是,臣乃医者,做人做事但求尽量无愧于心,娘娘不问也罢,既然娘娘今日已经将臣问到这个地步,臣也实在无法再欺瞒于娘娘,否则臣良心必然万般不安。”
我蹙眉道:“你说。”
他幽幽叹道:“娘娘当初是头部受过重创没错,但是娘娘头部的重创并非想象中的那样严重,娘娘身上最严重最致命的伤还是肋骨导致的内部出血,还有娘娘本身赴死的决心,要知道,如果一个人没有一丝生的**,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是救不了的,所以,臣束手无策。”
我问:“那我怎么又活过来了?”
太医道:“因为陛下。”
我一凛,“陛下?”
他道:“是,那时陛下告诉臣,云南一处平原上有漫山遍野的曼陀罗花,当地百姓都说那有起死回生之效,臣以往在医书上见到过,不说起死回生吧,但曼陀罗也的确是疗伤良药,特别是针对娘娘你当时的情况,却极少能寻着,此番若有,娘娘性命必定无忧,可是,曼陀罗不仅药性很强,毒性也很强,长期服用会晕睡、痉挛、紫绀、产生幻觉、手脚发冷、肌肉麻痹等症状,甚至昏迷,呼吸减弱。”
我问:“那么,这些你都告诉陛下了吗?”
太医点头,“臣说了,说得很清楚。”
我急问:“那陛下呢?”
太医笑,“娘娘,陛下自然是让你用了药,否则娘娘怎会好好的坐在这里,那时陛下当机立断,无论怎样都要试一试,结果娘娘果真陷入了昏迷,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形同痴呆,想还是有所损伤的,再后来娘娘调养了许久,行动虽一如常人,却到底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臣本想继续为娘娘调养,但陛下却升了臣的官职成了太医,便也不好常去给人请脉了,只是偶尔侍疾太后,娘娘入宫前夕,陛下还特别召见叮嘱臣不要在娘娘面前胡乱说话,以免扰了娘娘宁静。”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的,“原来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呐!”一环扣着一环,我竟开始迷茫,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往事、记忆,等着我去找寻,若到全部找回来那时,才发现已经物是人非,乾坤挪移,我又该何去何从?
太医劝道:“娘娘宽心。”
我问:“现在挽救可还能叫我记起些什么?”
太医沉吟一会儿,“时日已经,恐已毒入骨髓,伤至筋骨,臣,没有把握。”
我问:“可有性命之攸?”
太医道:“十年内,必然无碍,况且臣方才为娘娘把脉,娘娘脉象跳动有力,不像有事征兆,臣想来,除了失忆,应该不会有什么其它的症状了,毒性应该在娘娘体内与娘娘共存了,如果没有契机,可能永远不会发作。”
我蹙眉,“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毒性还会在我体内,为什么没有被排泄出去?”
他轻轻一叹,“曼陀罗毒性甚强,若无解读汤药辅助,只会随着血液贯入五脏六腑,绝无可能被完全排泄出来。”
我苦笑,“你的意思是,我没救了是么?”
他忙道:“娘娘千万别这样想,臣刚才说了,毒性已经这么久没有发作,或许就永远不会再发作了呢?”
我凄然说:“永远不发作,我也永远记不起事情了,”又淡淡一笑,“你也说了,是‘或许’,是‘可能’,也有可能是会发作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日,哪一时,哪一刻,一年,两难,还是十年,二十年,又或者是明天,后天,”我看一看太医,“我说得对不对?”
太医叹了叹,“娘娘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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