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十里荷花间,满池的碧水鲜莲,入眼雅致莹澈,岸边筑有一折九曲白瓦水桥蜿蜒可直通向池心,扶手栏杆皆以月玉石修葺刀刻成形,四畔雕镂龙凤空纹,午日下头水波初兴,柳枝窈窕,天光交织,水影徘徊,一派清陌之色,池子两边近水处绿芷娇兰,发得蓬蓬勃勃。
我一面赏着早夏风光,一面头里领着冬雪、秋思来到花池一旁,视线所及之处,乃是一道艳丽乖张的扎目色彩,她红色衣衫被池风吹动,衣袂翩然似举,水色潋滟之间,倒映出她纤弱的身影于水面上,如仙莲初开,杜鹃含蕊,沈婕妤果然是来赴约了,我嘴角不觉勾出一抹浅笑来,“秋思,你往日里受的那番气今儿到底是能帮你出了。”
秋思冷眼瞪着那抹鲜亮的身影,道:“她来是来了,可娘娘要怎样才能让沈婕妤就范呢?”
冬雪面上露出些许的忧虑神色来,“是啊,等会儿庄婕妤就要带着众人来了,若是沈婕妤没有依着娘娘的想法出手,反而好好的在这儿,到时候就真的说不清了。”
我笑道:“你们放心,只要她人来了,我就自有办法应付。”
昨晚月光穿过树荫,漏下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一豆烛火下,我伏在案上细细模仿着罗熙的笔触,在纸笺上写下了许多男女附耳软侬之语,卿切如鸳鸯,甜蜜如蜂蜜,并假以罗熙的名义邀约沈婕妤翌日巳时到花池旁小聚,落款写完便欲递给冬雪送去冷宫。
庄婕妤坐在一旁,神色严肃,我刚抬手纸笺便就被她忙抢过去,边看边道:“沈婕妤也是见过陛下笔迹的,她会不会看穿我们的谋划?”
我轻出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姐姐放心吧,我这里头的字都是仔细模仿着陛下的笔迹来的,哪能那么容易就叫人看出来,况且沈婕妤此时应该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空,眼前突然见到这张纸笺,看了里头的字字句句,必定会欣喜若狂,这种心境下,她又怎能再腾出心思灵窍来识破我们的谋划?”
庄婕妤点头说:“也是,她若是这种人才,也不会落得而今如此田地。”
我“嗯”了一声,又嘱咐道:“姐姐可要算好了时辰,明日巳时三刻一定要把众人从坤极殿带到花池去。”
庄婕妤想一想,神情忽而略略有些为难,烦扰道:“其他人倒还好说,只是陛下明日不一定就会去坤极殿,可是陛下的意思又很重要。”
我微笑道:“姐姐这就不用担心了,明日乃十五满月之日,陛下一定会去坤极殿静坐,姐姐只管把众人带到让他们看见一场好戏就是。”
庄婕妤点头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把这十五满月之日给忘了。”
我笑,“姐姐是当局者迷,又太过紧张的缘故,才竟将这每月十五帝后必然一聚的古礼给忘了,确实该打。”
彼时清风拂过脸颊,我吩咐秋思、冬雪不许挪动地方,候在原地等我,自己则是慢慢行了几步走上前去,脚下玉鞋翡翠纳底擦刮过柔嫩青草碎苗时不经意发出“沙沙”的明悦响声,沈婕妤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娇悦的面色立刻变得严峻起来,很快里头又夹杂着几分恼怒,瞪眼指着我,高扯嗓子问:“怎么是你?”
我笑,“沈婕妤又以为是谁呢?”
她指尖捏了捏自己刺着合欢纹案的精致袖边,神气道:“这个时候昭仪娘娘不去坤极殿请安,反而来这花池做什么?”
我嘴边蓄着浅浅的笑意,“沈婕妤被陛下打入冷宫禁了足,竟然还敢偷偷跑出来,想来应该花了不少银子贿赂了守卫吧?”
她面上拂过石榴花一般的俏艳颜色,含情道:“陛下约我前来相聚,我又怎能够失约?”说着,便抬眸凝视着我,目光里尽是炫耀神情。
我道:“沈婕妤难不成只在冷宫待了几天就把宫中规矩忘了干净?”
她心虚的稍敛了敛眉目,俯身朝我行了一礼,“给昭仪请安。”
我本不欲跟她多加纠缠礼法,不过轻应一声使她起身,含笑道:“陛下向来守时守约,既邀你前来,怎得都快三刻了还不到?”
沈婕妤昂着脖子眺望一会儿,侧脸恨恨瞅着我说:“本就是私私会面,陛下一定是见着你也在便不好现身了。”
花红柳绿间,莺莺燕燕,香风席席,我不时用余光轻扫着来处,眼角终于看到那抹盼望已久的熟悉玄黄,一路踏尘而至,周围伴随着钗鬓流苏泠泠落落的幽幽声响,还有一行锦绣红妆朱颜婉转后宫女子或明媚或娇柔的说笑风姿。
我暗自欣喜,随口吟道:“纤云弄巧,传寄锦书,忆往日柔情似水,佳期惆怅,忍顾鹊桥归路,盼与佳人金风玉露更相逢,好胜却人间无数,莲字巳时,日洒花池,待卿卿一聚后,再虑后事归矣。”
沈婕妤听后一时大为惊愕,话语已然结巴起来,“你……你怎会知道陛下写给我的东西?”
我笑道:“我想知道,自有法子。”
沈婕妤恼羞成怒,一把拽过我,气急狠瞪着我道:“你这贱人,居然偷看陛下写给我的书信!”
我笑得嫣然,悄声说:“偷看又怎样,不妨告诉你,今日,陛下不会来了。”
沈婕妤早已气得口鼻扭曲,“是你,是你跟陛下说了什么对不对?”
我婉然道:“我既有法子知道陛下写给你纸笺里的内容,便同样有法子劝陛下不要再见你。”
沈婕妤喉咙里不断出着粗气,气势汹汹朝我逼近一步,她身边的宫女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娘娘,来日方长……”
她一个耳光甩在那宫女脸上,骂道:“好个胆小如鼠只知自保的东西,要你有何用!”那宫女就俯身站在那里,一边流泪,一边任她胡骂着,就在她要扇那宫女第二个耳光时,我随即抬手牵制住她的手腕,并高喊道:“来人啊,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声音撕心裂肺,面目惊惶仓乱。
沈婕妤神情陡变,诧异的看着我,拼命的想要缩回手去,“你要做什么?”
我手死死拽住她,假意一个踉跄,跌在她身上,扯着嗓子喊:“求求你!不要!不要!”
沈婕妤一时不知所措,只要摆脱我,也顾不上身份,使劲捶打我道:“你要做什么!放开!”
我忙盖过她的声音,尖锐哭搡道:“沈婕妤,我从未想过害你,可你却要对我下杀手,为什么?为什么!”
她正要张口,不远处庄婕妤的声音嘶吼道:“沈婕妤你在做什么!还不放开蒙昭仪!”
沈婕妤闻声看去,我随即抢声道:“救我!救我!”说着,便松开沈婕妤的手,生生投入池中,全身立刻就被汹涌而来的冰凉池水瞬间淹没,脑中的意识只剩下一片空白,只能听到水波在耳边不停拍打碎裂的声音,我奋力的在水中挣扎,水花无情的溅起,窒息感突如其来,紧紧扼住我的喉咙,整个身子在慢慢的往下坠,往下坠就在我最无望要放弃的时候,指尖忽而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像是被人死死拽住,我微微挣开眼,那一张脸再是熟悉不过,心头顿时纷乱如麻,又是感动,又是愧疚,眼眶不知是酸是痛,泪水池水涤荡着交融在一起,做梦一般的场景,仿佛是不信,但望着眼前陪我一同下沉的人并非幻像,却又由不得我不信了。
他一把揽过我的腰肢,右手从我身后抄过去,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一刹那的无语凝噎,他将头轻轻一俯,我猝不及防,好像时间被定格了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在我的唇角轻啄了下,柔软冰凉的唇随后附在了我的唇上,一股温润清泽的气流从我口里畅通入胸中,觉得心脏的跳动又重新加快了起来,我双手挽住他的脖颈,贪婪的攫取着每一丝气息。
罗熙抱着我终于浮了上来,一时间岸上众人皆是鸦雀无声,皇后猛地一晃神,忙高声指挥宫人道:“快!快救人!把陛下和蒙昭仪拉上来!”
沈婕妤垂首站在那里哭泣不休,罗熙上来看她一眼,厌恶怒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这几年你在朕身边虽无作为,但是朕也没有亏待过你一星半点,何以你还要心存嫉妒,去使心计害别人?!”
沈婕妤哭泣半晌,跪伏在罗熙脚下,哭诉道:“陛下,我没有!”举臂直直指着我,“是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什么都没做!”
我轻轻蹙眉,露出委屈神色,“沈婕妤,你何以要这样说?”
庄婕妤上前安静行了礼,问沈婕妤道:“方才我们一行人走过来,十几双眼睛都见到沈婕妤和蒙昭仪争执,蒙昭仪一直在对你求饶,你却一直在纠缠,你说沈婕妤自己跳下去,难不成沈婕妤是自寻死路吗?”神色一凛,“若非陛下没有一丝犹豫也跟着跳下去把人救得快,恐怕沈婕妤此刻已经香消玉殒了。”
罗熙十指发白,紧紧攥拳负手在身后,沉声道:“朕以往念在沈家扶持朕当年登基有功的份上许多事才不跟你多计较,觉得你虽娇生惯养却还不至于存害人之心,而今看来是朕看错你了,”脸色不由一变,阴森如浓雾之外无迹可寻的黑洞,“传朕圣谕:婕妤沈氏,入宫侍驾四载,无《关雎》之德,而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即今日起,废除位分,降为庶人,特赐鸩酒一杯。”
沈婕妤只是默然流泪,不再为自己辩白一句,我心下揣度,或许她知道自己已经百口莫辩,又或许她还在相信着那张纸笺是罗熙亲笔书就,以为罗熙是做戏给众人看,只要好好陪着演完这场戏,罗熙就会想法子赦免她的罪责。
我心口掠过一丝没由来的难过,拂袖轻咳两声,罗熙忙过来关切问:“你觉得还好吗?”
我扶着秋思、冬雪的手,轻轻摇头说:“陛下,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罗熙轻声道:“朕陪你回去。”
我垂眸看了看这一地的纷乱,问:“那这里怎么办?”
罗熙轻叹一声,回身嫌恶的扫了一眼沈婕妤,便对皇后正色道:“皇后,这里接下去的事就交给你来处理。”
皇后点了点头,一欠身道:“是,”又温婉朝左右宫女吩咐道,“你们赶紧先请御医去婉仪殿瞧瞧陛下和蒙昭仪有没有事。”
宫女恭敬道:“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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