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涧,阿苏四处张望了一下,果然看见瀑布最下方有一处冒着冷冷寒雾的深潭,深潭之上,一个红色的单薄影子静静的仰躺在水面上,而师父正淡淡的站立在一边,似是正在施法。
阿苏生怕打扰了师父,不敢说话,只悄悄的飞了下去,站在寒潭的岸边观望。
一缕缕白光从法海修长的双手之间缓缓飞出,轻不着力的渗入神帝心口的位置,良久,白光止住,法海停住手中动作,缓缓张开双目。
洁白无垢的鞋子轻飘飘掠过水面,转眼之间,白影已经到了阿苏面前:“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一贯温和的声音道。
“我听说神帝出事了,师父……”阿苏凝视着仍是安静的仰卧在湖面上的神帝,杏眼中掠过一丝忧色:“他怎么了?”
“他先天心脉缺了一窍,偶尔会出现失魂之状,为师已经为他调理了,只需修养几日便可恢复。”
心脉缺了一窍?阿苏有些吃惊,这可是无可根治的病,即便是师父,也只能帮他调理一二,却并无法治愈……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坏脾气的神帝,身体竟这般虚弱。
“回去罢,这些日子好好呆在莲湖修行,无事就不要出来了。”法海当先而行,淡淡嘱咐道。
“是。”阿苏忙转身跟上,心中微微疑惑,转念一想,这回须弥论法,国师定然来了,自己不出来倒也正好,万一遇上那人,多少总会有些麻烦。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似是一层轻纱笼罩着头顶的苍穹,周围的一切慢慢的模糊了下来,须弥的夜晚,来临了。
今日法海一回来,便隐入白莲闭关修行,此刻,静悄悄的莲湖上,阿苏握紧小黄,犹豫了一下,暗暗向师父告个罪,便施展法术离开了。
不知为何,想起今日所见的那张苍白憔悴的小脸,阿苏忍不住有些担心。
水云涧底,朦胧的月色下,一道白光过,现出一个青衣窈窕的年轻女子的身影。
阿苏祭出小黄,站在变宽了好几倍的雄黄剑上,歪歪斜斜的往底下的寒潭飞去,片刻,一袭红色的影子静静的映入视线。
小黄与阿苏心意相通,贴着冰寒的水面悄无声息的靠近红影,生怕惊醒了不知道是昏睡还是昏迷的人。
阿苏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子,忍着从脚下扑面而来的湖水寒气,探头看去。
隐隐的夜色中,神帝的样子与五年前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变化,时光仿佛在他身上停住了一般,还是那副美得雌雄莫辩的少年模样,苍白的脸色,嫣红的唇瓣,卷翘浓密的睫毛下,紧闭的双目遮住了眼底的狡黠,少年修长的身子裹着一袭艳丽的红袍,睡着了一般安静的躺在冰寒的水上。
仿佛睡着了的精灵王子,安静,又孤寂。
阿苏的心轻轻揪了一下。
半响,从兜着的衣袍中取出五六枚刚在上边摘的朱果,悄悄放在少年的怀中,这才踏着夜色离去:
他这一睡,也不知要几日,大病初愈,醒来有些东西吃,总是好的……
阿苏碎碎念着离去,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寒潭中,一双清亮的眼睛缓缓睁开,神色莫测的看着远处飞走的青影,良久,嫣红的唇瓣微微勾了起来。
水云涧之上,阿苏拍了拍手,抛出雄黄剑,纵身一跃,利索的踏了上去,便要返回莲湖。
蓦地——
“……苏苏?”一声磁性的男子声音,带着上挑的尾音,在身后响起。
阿苏的心咯噔一下,慢慢转过身子,便见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着紫袍的年轻男子姿势随意的靠在一株花树上,眼含笑意的看着自己。
时间早已过了五年,当初对这人的惧意已经淡化了许多,然而,再次相见,阿苏还是下意识的有些想逃。
说到底,对这个人,她的感情还是比较复杂的,当初,是他将自己从生死一线的重州救走,给了自己容身之所。
可是,也是这人,顶着世人崇拜无比的眼神,谈笑间杀灾民如草芥,更是再明知自己无辜的情况下,漫不经心的将自己丢入水牢,只为了听自己一声示弱的哀求……
“你果然在这里。”紫玥懒洋洋的直起身子,一步步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阿苏,挑起细长的眼尾,慢慢道:
“呵呵,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阿苏无声的叹了口气,慢慢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原来是国师大人,你好,我还有事要做,就不打扰国师大人雅兴了。”
说罢,意念起,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然而,只是片刻,阿苏不得不停下,礼貌的对着挡在前路的紫玥,一板一眼道:“国师大人还有事么?”
紫玥悠悠叹息道:“唉,故人重逢,尚没有叙旧,苏苏怎么就要匆匆离去?这般疏远,莫不是对本人有意见?”
阿苏妥协,站定身子:“你要叙什么?”
紫玥笑的随意:“不如就谈谈那个让你背弃旧主,费尽心思攀上的高枝儿吧。”
阿苏冷下声音道:“当初你不分青红皂白囚禁我,若非师父救我,我早已丧命在幻月宫弟子手中,你倒好意思说我背叛。”
紫玥细长的眼底闪过一丝薄薄的怒意,旋即消失,一把抓住阿苏的手腕,冷冷的勾起嘴角:“呵呵,原来是拜师了,你倒是好本事!五年不见,模样没变多少,嘴巴倒是变利索了。”
白苏苏猝不及防被他握住手腕,挣扎半响一无所获,皱眉道:“国师请自重!”
“自重?”紫玥微微勾唇,缓缓凑近阿苏耳边,一字一句道:“做这幅贞烈的模样给谁看呢?呵呵,你倒是说说,能说动你那‘师父’收你为徒,付出了……什么代价呐?”
说着,不顾阿苏蓦地沉下来的脸色,手指缓缓抚上阿苏的脸颊,慢慢道:“是这张勾人的小脸?”
顿了顿,一点点下移到嘴唇,继续用低沉暧昧的声音问道:“还是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
“又或者是……”声音更加低沉,那只火热的手沿着阿苏脖颈继续下移,一点一点的,接近胸脯位置。
阿苏拼尽全力捉住那手,冷冷甩在一边,怒极而笑:“仁者见仁,淫者见淫,果然没说错,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不过,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无关。”
“你说什么?”紫玥笑意微敛,目光沉凝,幽深的眼底,隐隐有冰冷的寒意一点点浮动。
阿苏心一沉,随即想到这是在须弥,量他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不由得睁圆了眼睛看回去,一脸无辜状“听话”的重复:
“我说——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无关。”
“你——”紫玥手一动,阿苏立刻警惕的握紧小黄便要展开防御!
蓦地,不远处传来男子清亮的声音:“咦,这不是紫玥国师么,朕还道你逃席去了哪里,却原来躲在这里调戏一个老女人呐……啧啧。”
有人来了,阿苏心中一喜,接着便被那人口中的“老女人”三个字给打击的头晕眼花。
木木的扭过头去,阿苏略有些吃惊,来的竟是那个此刻本应躺在寒潭修养的神帝!
神帝身边还有一个清瘦的中年僧人,长相忠厚板正,这人阿苏自然认识,正是优婆离。
见到阿苏,优婆离忙一板一眼有礼貌的合什行礼:“阿弥陀佛,原来师姐也在这里。”
这一声问候出来,紫玥和神帝的神色登时大变!
看着二人眼神间的微妙变化,阿苏心中苦笑,硬着头皮对中年僧人回了一礼。
话说自从拜入圣佛门下,阿苏便一直为辈分的事情苦恼,要说起来,师父为须弥之主,自然是辈分最高的,这样一来,阿苏也跟着沾了光,硬生生水涨船高成了第二代弟子,与弥勒佛,优婆离等人成了一辈。
不过,阿苏甚有自知之明,无论修为还是资历,自己都比别人差了十万八千里,于是,绝不敢托大,见了年轻一辈的弟子都以师兄相称,索性法海在这一点上并不约束她,她也就乐的马马虎虎的混着。
她这般自谦,须弥之人又大多豁达,原本就不重这些繁缛辈分之类的规定,倒也随阿苏叫去。
不过,整个须弥,唯有一人最让阿苏头疼,这便是优婆离,他向来以“持戒”自重,最是讲究辈分规矩,每次见了阿苏,都会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师姐,令阿苏分外不自在。
紫玥僵硬的松开阿苏的手,眼神中幽微的光亮缓缓起灭,良久,先对着优婆离完美的行了一礼,方缓缓试探道:“大师,这位是……?”
优婆离合十恭敬道:“阿弥陀佛,你们有所不知,这位是阿苏师姐,她乃是圣佛的徒儿。”
话落,紫玥那张俊魅的脸明显的僵住了,半响,一点一点扭过头去,无波无澜的看着阿苏,声音仿佛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一般,慢的反常:“当年那个赠剑之人……便是圣佛?”
阿苏矜持的点头,无辜的回视紫玥,心下暗暗感叹,师父的名头,果然大得很,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在紫玥脸上看到这等神色,也算是神奇了。
那边,神帝睁圆眼睛定定的看着阿苏半响,蓦地笑道:“原来竟是圣佛的高徒,真是失敬了,不过,朕怎么记得,五年前在国师身边似乎见过阁下呢?”
说罢,眼含笑意的瞟向紫玥。
紫玥僵着脸:“神帝说笑了,即是圣佛的高徒,我等怎有机会接近,想是神帝认错人了。”
神帝淡笑,眼神揶揄,声调拉长:“哦,原来是朕认错人了……”
气氛胶着之际,优婆离蓦地仰头看了看天色,合十道:“阿弥陀佛,已经耽搁了一些时间,国师若无要事,这便随贫僧回道场罢。”
“谨遵大师吩咐。”紫玥面无表情的应道。
告别阿苏“师姐”,优婆离带着两人离去,神帝走在最后,走了一段路,蓦地回头对着阿苏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无声的动了动唇。
月色下,阿苏看的分明,那少年嫣红的唇畔吐出的三个字分明是——不用谢。
“呵呵……”阿苏瞬间恍然大悟,眼睛弯起,心情大好。明白原来是神帝特意搬了救兵来为自己解围的,霎时间,刚刚被这少年刻薄的称做“老女人”的郁闷都散去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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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后,阿苏在须弥便再没有见过紫玥,直到十日后须弥论法结束,除了神帝,各界君主都已离开,她才松了口气。
至于神帝,以身体虚弱,想要借寒潭调养身体为由,请求留下来。
优婆离不敢自作主张,奈何圣佛闭关未出,只好去找资历最深的弥勒佛商量。
弥勒佛听罢,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道:“这个还用问?”
优婆离疑惑:“……什么意思?”
弥勒佛悄悄指了指高处,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这几百年来,圣佛虽对六界不偏不倚,不过,你当真不觉得……他老人家似是对神界总有几分小小的偏爱么……”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住,半响,在优婆离吃惊的眼神中,老神在在的继续爆猛料:“尤其那个小神帝,你就没发现……圣佛他老人家对他很是与众不同么?”
“……有吗?”优婆离迷茫的眨了眨眼,看着“八婆”附身状的弥勒佛,不解的问道。
“啧啧。”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驱使下,弥勒佛掰着手指兴致勃勃的一一解惑:“我问你,当年各界初建,圣佛唯一一个指任帝位的人,是哪个?”
优婆离毫不迟疑道:“那自然是现任神帝。”
弥勒佛点头,继续:“这几百年,各界偶有天灾*,圣佛唯一一次亲自前去查看的,是哪个地方?”
优婆离若有所思,语速慢了下来,犹豫着道:“好像……也是神界。”
弥勒佛越说越兴奋:“我再问你,六界之中,圣佛只在哪一个君主前现身过?”
优婆离想了想,半信半疑道:“你是指……?”
弥勒佛神神叨叨的点头:“对!嘿嘿,昨日神帝晕厥,圣佛亲自带他去寒潭疗养,你莫不是忘了?”
优婆离眨眼:“所以……你的意思是?”
弥勒佛叹了口气,下了总结性发言:
“贫僧的意思是,这届须弥论法既然由师弟你主持,此事自然是你自己看着办了,贫僧也无能为力,阿弥陀佛——”一本正经的拖长音调宣了声佛号,弥勒佛转身拍拍屁股,施施然走了。
优婆离似懂非懂的望天想了想,半响,自言自语:“阿弥陀佛,那便留下吧,人命关天,圣佛想必不会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