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一场午后雷雨,让鹿港镇军民都停下劳作,避入了营房内。
即便是用木头所建,鹿港镇的寨墙依然修得很是宏伟,因此大家更喜欢以鹿城相称。
墙体中空,宽一丈,高两丈,虽远不如夯土砖墙结实,但在流求岛基本也足够了。
外墙面正开始覆盖一层粘土,以作防火,顶部有足够的面积布置防御,中空部分还可以用作仓库,继续存储砍伐得越来越多的木材。
鹿城的西门正对着港口,四丈多高城门楼在土人眼中分外巍峨,心生膜拜之情。
于是林应嘉干脆将城门楼设为州衙所在,取‘彰显教化’之意,命名为彰化楼,西城门也自然被称为彰化门。
林应嘉的公房就在最高层,此刻他捧着一杯清茶,立在窗前愣愣望着雨中的港口。
为节省人力,建筑木材并没有进行太多加工雕琢,基本上是带皮原木,这窗台木节上甚至长出了新枝芽,倒是有几分生机和雅趣。
只是林应嘉脸上却阴沉着,布满了忧虑。
近来种种,让他意识到大海对面的泉州,甚至福建路,定然是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所以才顾不上流求事务。
而且显然是有人刻意隔绝海路,切断流求与大陆之间的交通联系,使得开拓团如今陷入困境。
一道闪电在海上划过,被照亮的港口显得有些空荡,只有七八艘最近赶制出来的小渔船。
若是冬季,倒是可以冒冒险,尝试着用小渔船渡海,与泉州恢复联络,但这几个月天气恶劣风浪太大,小渔船出去完全就是送。
雷声远远响起,同时也响起了叩门声,“太守,下官求见。”
眼下一切从简,不太讲究那么多礼仪规矩,来找林应嘉这个知州的也不用什么通传。
林应嘉听出是傅一新的声音,立刻敛起愁容,转为淡然沉稳,“请进……孟时兄,你真是风里去雨里来的,先喝杯热茶,去去潮气。”
看见傅一新鞋子下摆袖口都是水迹,林应嘉不禁既无奈又佩服,立刻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
傅一新也不客套,接过杯子一口饮尽,然后自己去提茶壶来倒,一边说道,“太守,目前情势可谓是刻不容缓了啊,下官方才去了粮仓,细细盘过,只有两百六十三石大米了,便是每人每天一升,也最多撑个三四天。”
“那便减半吧,好歹多支撑几天。”林应嘉大感头痛。
傅一新满脸沉重,“咱们这近九千人可都是大肚汉啊,如今渔获难以保证,狩猎就更不用说了,只半升米,大家哪里还有力气?”
虽然重新赶制出了小渔船,可一来天气不好,适合捕鱼的时间不多,二来南北近海处都经常遭遇土人围攻,甚至还有不少土人划着木筏舢板靠近鹿港,因此捕鱼变得日渐危险,收获自然就少了。
至于狩猎方面,就算以前这片地方的猎物资源也仅能勉强满足五千土人,何况现在有许多森林被砍伐掉了,猎物只会更少。
若是宋军开展大规模狩猎,巴布扎人就得饿肚子,然后必然会闹出事端,与官府离心离德,那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林应嘉当然也清楚眼下的处境,苦笑道,“孟时兄,如今海路断绝,我也变不出粮食来,如之奈何啊,实在不行,再派人往平湖岛看看吧。”
“太守,下官觉得这恐怕不行,先不说用渔船能不能顺利过去,就是平湖未必有多少粮食,就算有又如何运回来呢?”傅一新摇着头。
林应嘉突然心中一动,“孟时兄,你既然主动来找我,当是有了对策吧,你且说来。”
傅一新抿抿嘴,神情一肃,“以下官浅见,泉州情况不明,咱们不能太过于被动等待,还是得靠咱们自己,再一个,土人侵犯愈来愈烈,咱们仅靠防守也不是个事,所以,下官建议,集结兵力主动攻破一方!”
“这……”林应嘉眉头紧锁。
对于林应嘉来说,巴布扎人的归顺关系到以后整个流求州的治理,因此要尽全力保护他们的安全,以维持他们对官府的信任。
于是一大半宋军都被派出去,可效果也不怎么理想,几乎每日都有巴布扎人被割去脑袋。
若是正面作战,土人绝对不是宋军对手,只是土人也并不和宋军照面,而是鬼鬼祟祟潜越界线后,在森林中躲藏起来,尤其是在雨天时,宋军只能停止巡逻,很难发现他们。
然后土人瞅准机会,要么攻击打猎的巴布扎人,要么突袭巴布扎村子,以杀戮制造恐慌。
只能说,林应嘉还是传统文人思想,太过偏于被动防守了。
而傅一新说的主动出击,显然不是普通的征伐,只要对方臣服就好,而是以抢夺粮食为根本目的,其实也就是屠杀。
别看林应嘉以前也说过要诛除性恶不顺者,可真要让他下这个决定还是感觉心中不忍。
傅一新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八九岁的上司一直犹豫,便劝说道,“太守,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即便咱们对巴布扎人仁至义尽,可仅仅是遇到一点挫折困难,他们中许多人便开始动摇,完全是可同富贵,不能共患难,咱们征讨不臣,也正是给巴布扎人以震慑,恩威并施才能杜绝他们三心二意……”
“孟时兄言之有理。”林应嘉点点头,还有些疑问,“那咱们该攻击哪一方?以土人的情况来看,他们也未必有多少粮食吧?”
傅一新早有计议,“东边山区过于复杂,暂时不予考虑,下官的建议是先消灭北边的帕布拉部族,即便获取不了太多粮食,咱们也能取得更大的捕鱼空间,帕布拉部族最多有六七千人口,咱们只要派出一千五百兵力就应该足够,等取胜后立刻回转,集结两千五百人向南攻击,留下七百多人,再将巴布扎人组织起来,足以防守……南边的毛舞族或许也没什么粮食,但再往南的部族有一定的耕作水平,并且上个月才收割,肯定有足够的粮食……”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真要实施的话,那最少也有数万土人丧命,即便不死于宋军刀下,失去粮食后也要饿死。
林应嘉又沉默了一会,自嘲道,“没想到,咱们也要学鞑子打草谷……”
“太守,这怎么能一样呢?咱们又不是没有给他们机会,他们不接受也就罢了,如今还联合起来攻击咱们,才使得咱们更加艰险,咱们也只是反击求生而已,假若日后朝廷怪罪下来,下官愿一力承担!”傅一新满脸坚决。
“孟时兄言重了。”林应嘉摇摇头,严肃起来,“本就是我该负起来的责任,哪能让孟时兄抢去,此事就如此决断吧,事不宜迟,立即派人去定寨召曾统制回来商议。”
傅一新却提议道,“今日下了雨,总能晴上几天,要是召曾统制回来,商议好再回去集结兵力,实在太过费时,难保准备好了却又要下雨,所以还是我去一趟,与曾统制沟通好后,明日集结兵力,后日便可行动,太守这边组织好民壮后勤,明日前往到鹿庚村准备渡河措施……”
“孟时兄真乃统筹大才,此议甚佳,便如此定计,你我分头进行!”
林应嘉接受建议,同时心中也有一种危机感。
属下既有才华又格外勤奋,换谁会没有压力。
定寨,也就是修建在定军山上的军寨。
定军山在后世被称为八卦山,在上面既可以眺望到海边,基本将整个鹿鼎县置于视线中,还可以监测东边的台地及山脉,也能监视到鸟溪的部分河段。
虽然北东南三个方向都有土人袭扰,但从东边山里出来的土人最为凶悍,威胁也最大,所以被宋军视为重点防御方向,设立了六个军寨。
其他五个军寨都不大,每个驻屯了一两百人,而定寨有五百人,同时也是曾八的中军营所在。
曾八带着一都士兵从外面回来,被大雨浇透的脸上满是晦气。
大概一个时辰前,瞭望兵发现南边四里处一个村子有异常,疑似遭遇袭击。
虽然大雨天可能是看错,但曾八立刻就点兵前往救援,毕竟这村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假如真的出事实在太过于打脸。
冒着雨奋力赶过去,却还是迟到一步,只看到三具无头尸体。
这个村子属于鹿戌村之一,只有一百多人,壮丁也就二十多个,袭击的土人据说有三十多个,还打了个措手不及,杀完人后双方缠斗了一会,袭击者就从容撤退了。
对于宋军前来救援,村里的巴布扎人似乎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大多数人眼中只透着冷漠。
这眼神让曾八只感到十分憋屈,脸上更是有种火烧一样的痛,于是他也不愿意在村中逗留,带着士兵在周围又搜索了好一阵,却没有任何收获,只得悻悻而回。
一路忍着气,进了自己营房后,曾八揭下兜鍪往地上狠狠一砸。
“娘希匹,一帮腌臜猢狲竟敢向老子摆臭脸!?真他娘反了天了!要不是怕坏了殿下大计,老子当场就把你们都砍翻了……贼厮鸟,只敢偷鸡摸狗,有种别藏头露尾,到老子面前来试试,入娘搓鸟的……狗入的贼老天,下不完的雨哦不完的尿……”
骂完鹿戌村人又骂袭击者再骂老天爷,曾八气咻咻地将身上皮甲扒下,胡乱甩在地上。
一个少年兵忙不迭地将地上的甲胄捡拾起来,放在木案上,又给曾八取来干布巾,接着再去擦拭打理那些甲胄,嘴里磕磕绊绊说着。
“将主,雨,雨下不久,最多,再有一个月圆,就不会再下了…”
流求岛的气候主要受季风影响,虽然面积不算很大,但地形比较复杂,东西南北、山地平原都各有不同,像鹿鼎县所在中西部平原,一般在农历四月五月是梅雨,七八月则是主要降雨期,直到西南季风转为东北季风后,降雨才骤减,这样的气候倒是很适合农作物的生长。
这个少年便是当初被曾八拉上马的那个,还是万幸的儿子,本来名字很绕口,曾八干脆给他改了个名字叫万胜,收入军中当徒弟一样看。
万胜也是聪明,到了军中四个月便将汉话学得马马虎虎了,为人也机灵,帮曾八在和土人交流方面省了不少事。
曾八随便擦干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见万胜认认真真的替他打理甲胄,气就消了许多,“还好,也有你这样晓事的,不然真是一片好心都喂了狗……”
万胜听了连忙抬起头,睁大眼睛分辩道,“我,我爹也是晓事的,鹿甲村的人,都,都知道大宋的好。”
闻言,曾八失笑,伸出蒲扇大的手盖在万胜头上一通搓,“说你胖,你还喘上啦!?”
“将主,那些山中人,很奸诈,很凶残,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明天我去林子里守着,一定能找到他们的窝……”
万胜知道曾八就是在烦恼找不到敌人踪迹,空有力气没处使,所以自告奋勇。
“嘁,还轮不到你个小鬼头来出头,给我好好训练去,等将来,咱把你推荐到殿下身边,好好给自家挣份前程。”
“燕王殿下么?将主你上次说,殿下年岁和我差不多,却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是么?”
“怎么,不信!?等将来你见了就知道了……”
师徒俩闲扯了好一会,士兵前来通报,“统制,傅知县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这鬼日子能有啥要事,该不会是没粮食了吧……”曾八嘀咕着,整理了一下衣服,迎了出去。
同一时间,定寨东南边三十多里处的台地东侧,原本属于纣部族的地盘上,一个大寨子周围搭建出许多简陋的寮棚,不知道有多少土人缩在其中。
紧靠寨子边上,有十几个牛皮大帐分外扎眼,明显不是土人所能制造的。
最大一个大帐中,聚集着二十多个人,从服饰相貌来看,有汉人有南蕃有土人。
汉人中一个是留元满的三孙留希坤,一个是留家走私船队的纲首严里正,还有几个豪强子弟,苏贾长、乌璪懈、蔡奇沧。
南蕃中有一个是占城海盗律陀罗跋摩,另外几个是舌人。
土人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头上插满羽毛,胖头大耳的女人,是流求岛南端帕宛部族的首席女巫,名字勉强翻译成鸠谷,听说还有个小名叫鸡米伢。
其他一些都是毛舞部族、纣部族、卜奴部族、卢卡部族、红亚部族和西拉部族等族中话事人,还有毗舍邪人的代表。
这些奇怪的人居然凑在一起,组建了一个反宋联盟,而把这些人串起来的,却是来自大宋的留家等人。
留家等豪强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对付燕王计划中的一环,二来其实也是看中了流求岛的价值,三来嘛,也是为了事情万一失败能多有一条退路。
虽然有南洋诸国可以逃,但大宋在这些国家多少还是有点影响力,逃过去不是特别安全,所以能多准备一条后路有什么不好呢。
留希坤既不是留家长房,又不是留元满一系嫡长,为人却比较有野心,幻想着能当上留家继承人,因此主动要求了这个任务,好为留家立下大功。
他来这岛上也有三个多月了,却还是一点都听不懂土人的话,其实土人之间语言也不相同,只不过同在一个岛上时间久了,不管是不是和谐,总会存在交流。
一群土人叽里呱啦讨论了半天才达成共识,通过舌人解释出了大概意思。
他们认为,经过这将近一个月的行动,发现宋人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将宋人都消灭。
留希坤听完后,心中忍不住嘲笑这帮土狗夜郎自大,不过面上依然彬彬有礼。
“诸位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我建议再等几天,根据我们的人传出来的消息,宋军的粮食最多还能支持两三天,等他们饿得手脚发软了,咱们不是更容易得手么?何况,北边几个大部族还正在赶来,等他们一起咱们力量也更大不是……”
舌人把他的意思转达出去后,一帮土人扛把子有不同意见,又开始闹腾起来。
但那女巫鸠谷板着脸一通呵斥,凭借神灵的威慑和帕宛部族的强大,让土人扛把子们安静下来。
随即鸠谷含情脉脉的看着留希坤,温温柔柔的夹着嗓子说了一句话。
舌人翻译,“她说,都听你的。”
留希坤汗毛倒竖,却忍着恶心,温柔回复,“我的鸡米伢,你真好,一定是流落在人间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