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子谦走后,楚怜没有再哭过。
也没有再笑过。
她只是按部就班地活着,静待寿终正寝那一天的到来。
没有了聂子谦的试炼世界,对她来说,就只是一个试炼世界而已。
所有的风景,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悲欢喜怒,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的灵魂寄宿在这具躯壳里,看日升月落,百无聊赖。
小光似乎是怕她这个宿主把自己闷得精神失常,时不时就跑上线主动找她搭话,想陪她聊聊天,她都懒得搭理。
以前它是没得感情的系统。
现在她是没得感情的宿主。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谁也别来打扰她。
但浣梦还是来打扰了。
在聂子谦走后的第一年冬天,楚怜生辰的这日。
没了聂子谦的操持,楚怜的生辰过得平平无奇,除了收礼,就是收礼,整间大殿都快被贺礼堆满,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里送。
她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想快点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现在最喜欢的事,就是睡觉。
因为睡着了,日子过得就能快一些。
对那个人的思念,也能少一些。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份贺礼也送到,楚怜终于如愿回到了寝宫。
一进门,她整个人心神大震——寝宫里弥漫着番茄鸡蛋面的香味。
她身形一晃,抬手扶住门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那些被压抑的情绪,排山倒海地向她压来。
她浑身战栗,低不可闻地唤:“……谦谦?”
然后就看到浣梦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番茄鸡蛋面迎了上来。
楚怜怔忪良久,伸手接过。
她拿起玉箸,刚吃下第一口,就蹙了眉心。
一直紧张关注着楚怜反应的浣梦,见状惶恐道:“陛下,可是味道不对?”
楚怜摇摇头:“很像。”
浣梦松了口气:“那陛下多吃点,不够的话,奴婢再去煮些来。陛下……这些日子来,吃得太少了。”说到后面,语调透着哽咽。
楚怜却放下了玉箸,起身朝内殿走去。
浣梦大惑:“陛下?”
楚怜脚步微顿:“……太像了。”
明明这么像。
却不是他。
要她如何吃得下。
*
流年匆匆,一晃眼,又过去了三载春秋。
楚怜终于“怀”上了子嗣。
至于到底是齐远的,还是宫玉的,感谢古代没有DNA检测技术,让亲爹成了谜。
所以这个孩子既可以是镇远大将军家的,也可以是内阁首辅大人家的。
“挟子嗣以令诸侯”。
所谓帝王的制衡之术,楚怜已然炉火纯青。
皇女诞生的这夜,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楚怜懒懒地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兴味索然地看着浣梦将一个啼哭不止的女婴抱进内殿。
这女婴是浣梦易容后去城郊,花了不过一只羊的钱买来的。
但从今夜起,全天下的羊都是她的了。
楚怜看着浣梦怀里的女婴,淡淡地想。
浣梦抱着女婴走近楚怜。
楚怜抬手虚挡:“你养着便可。”
她不想再与试炼世界里的任何人,产生任何感情的羁绊了。
心空着,比心被填满,却又被硬生生挖空,要好受得多。
不过就是一点孤寂。
她耐得住。
浣梦看到楚怜眉眼间的疏淡,无声幽叹。
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应是齐远和宫玉来了。
楚怜躺到床榻上,侧着脸,看向殿门。
明灭的烛光中,似有一位面若敷粉,眉眼精致的男子推门而入。
男子头戴圆帽,身穿褐衫,脚着皂靴,不过十五六岁刚束发的年纪,已然是品级极高的掌事太监。
一步一步,朝着楚怜走来。
也不知是生来如此,还是做了阉人的缘故,男子的肤色极白,白到恍若隐隐有光泽流动。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一双睥睨万物的眼眸之上,覆着鸦羽般的长睫。那长睫卷翘成诱惑的弧度,随着眼眸的眨动,摄人心魄。
尤其是眼尾那颗血红泪痣,风情万种,魅惑又妖冶。
男子朱唇轻启:“公主殿下,得罪了。”
楚怜干涸三年的泪,在这明灭幻象中,溢出眼眶,滚落面颊。
“陛下?”浣梦又惊又忧。
“太疼了……”楚怜嗫嚅着,泪落不止,“生孩子太疼了……”
*
冬去春来,几回寒暑。
楚怜在无尽的长夜里,从未梦到过聂子谦。
可数载光阴,聂子谦的身影从未褪色,仍像是一刀一刀刻在脑海中那样清晰。
又一年凛冬至,大雪纷纷扬扬。
楚怜独自走到了冷宫莲池前。
自聂子谦走后,她再没来过这处院落。
许是今夜的圆月太过明亮圆满,悬在天上散发着莹莹光泽,让她陷了迷思,才会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这里。
她静静地看着满池枯荷,神色萧索。
如今暖炉在手,狐裘相拥,却还是没有那个人的手来得温暖。
她收回目光,转身欲离开,余光忽然瞥见莲池中央泛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猛地顿住。
处处破败凋敝的废弃冷宫,唯有这莲池总是一尘不染……
长久以来从未在意的这一细节,在此刻因着这丝诡异的光亮骤然放大。
她爬上池沿,想要去触碰那丝光亮。
伸出手的瞬间,手腕上倏然显现出一条红血丝一般的印记。
灼热感铺天盖地地朝她袭来,似乎要夺去她的意识。
池中光亮跃然而出,形似光带,一圈一圈地缠绕住她手腕上的印记。
两股力量撕扯争斗着逐渐相融。
尘封数千年的记忆,在她脑中爆炸开来。
无数过往,无数画面,令她心胆俱裂。
汹涌澎湃的能量,自她身体中溢出。
暗了星月,灭了山河。
一袭金色身影踏破虚空而来,却在离楚怜一步之遥的地方,被她散溢出的巨大能量死死地拦挡,寸步难近。
“小怜!冷静下来!”祝绅声嘶力竭。
一片废墟之中,楚怜紧捂着头,发出痛苦的哀嚎。
天崩地裂,世界摇摇欲坠。
“小怜!快停下!你还想再受一次父神的神罚吗!”祝绅睚眦欲裂。
听到“父神”这两个字,楚怜终于有了反应。
她挣扎着抬起头,双目猩红,身上赤金凤袍猎猎作响。
“父神?”她嘲弄勾唇,苍白的脸上满是阴冷蚀骨的狠戾,“我要杀了他!”
“我要亲手杀了他!”
伴随着尘封数千年的记忆一同被唤醒的,还有尘封数千年的怨与恨。
数千年前,她还不叫楚怜。
她没有名字。
她终日穿着一身洁白不染纤尘的斗篷,游走在三千世界,清理那些因爱恨嗔痴而徘徊不散的幽魂。
父神唤她“阿清”。
清道夫的清。
后来,她爱上了三千世界里,一个低贱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