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尚书捡起东西,坐了回去。

两人都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但那话题,却还在脑海里,盘旋来盘旋去。

那位殿下啊,原也是打过交道的。

董侍郎最初时候,在兵部车驾清吏司的一位主事手下跑腿。

他不是官,只是个小吏。

大周建朝不久,界限没有那么清晰,朝廷又是广征人才之时,除了开恩科,也让他们这样有经验的小吏入流。

彼时,他还年轻,要养家糊口,便需要勤奋着、立住脚跟。

也是运气好,有一回,殿下来了衙门,不知道怎么点到他头上,问了他几个问题。

董侍郎一一作答。

殿下夸他记性好、流畅。

这些夸赞,也让上峰留意了他,给了他更多的机会,他都抓住了。

于是,在新一年的名册里,他从吏成了官,往后又一步步,直到今日。

董侍郎很清楚,以大周当时的官员选拔制度,他资质可用、做事努力,即便没有殿下的夸赞,他也迟早能出头。

但是,因为那一句话,他更快地让上峰看到了他。

最初、最难。

百废待兴时,一个跑腿的小吏,与一个入流的官员,到手的银钱口粮,相差许多。

他能好好给老人送终,又养大孩儿,靠的不就是多出来的钱吗?

可惜啊……

董侍郎想,那位殿下,走得太早了。

不然,以他的领兵手段,一定能把西凉、南蜀,打得哇哇大叫。

史尚书也在想。

他在建朝前,就在先帝麾下做事了。

负责运送粮草、安排劳力、补充后勤,自然与殿下有不少来往。

殿下那脾气,被西凉人在飞门关外叫嚣,他定是要提枪狠狠打回去。

没将?

他亲征!

当太子时就统领大军南讨,当皇帝了,能老老实实?

史尚书都能想像到,那位拍着几子、会说些什么话。

定会比那年南讨时吵得还凶。

徐太傅不会让他乱来,少不得闹闹腾腾好几日,最后,说不定也是跟现在似的,气得回家养老去了。

不……

也不一样。

徐家外头不会砌墙。

殿下那脾气,不止不会主动先砌,若徐太傅砌了,他能一拳头一拳头把墙给捶塌了。

思及此处,史尚书失笑出声,笑过了,又觉无数叹息。

不能这么想啊……

太犯忌讳了。

可能也是老了吧,才会陷在旧忆里。

对现在龙椅上的皇上,太不敬重了,太不应该了……

另一厢,御书房外,徐公公听人禀了事,转身进去。

“皇上,”他道,“老侯爷去兵部催促,定了傍晚出城,夜里船一到渡口,就连夜出发。”

皇上正批折子,闻言道:“朕猜到了,不急就不是他了。还有什么消息吗?”

徐公公面露迟疑之色。

“直说。”皇上催促。

“老侯爷的幺孙,陪着一块去的兵部。”徐公公道。

皇上的眉头微微一蹙。

徐公公垂着眼,把探子偷听到的对话,都禀了一遍。

皇上手中的朱笔放了下来。

真是小儿。

秦胤说的其他话,暂且不评价,只那句“念书念傻了”,皇上深以为然。

赵源也是一样。

没有见识过乱世模样,也不知道地图上的飞门关离京师到底有多远。

都是“孩子”。

可哪怕是孩子,说出来的话,一样扎耳朵。

故人,比活人有用?

皇上抿了抿唇:“他们爷孙两个回府了?”

“应是回去了。”徐公公道。

“傍晚出发,连夜行船?”皇上哼道,“你去城门口送一送。”

徐公公一愣。

很快,他就明白过来。

皇上担心永宁侯把小孙儿偷偷送出城、捎上船。

事后真就发现秦渺不在京中了,皇上还能为此为难秦家剩下的人?

不过小孩儿一个,淘气偷溜而已。

皇上若在没有其他证据的状况下,指责永宁侯府,反倒是伤朝臣们的心。

人家老祖父带兵出征,家中其他人就莫名其妙被责备……

如此想来……

徐公公来回思考,心念一动:“皇上,如果老侯爷没有带他孙儿走,说明他并无其他想法,若是明日、后日,见不到那孩子,您正好以此做好准备。”

摸着胡子,皇上沉思着。

秦胤虽大大咧咧,但他是直,并非愚笨,他心里若真存了事,就绝对不会把小孙儿带走,此举打草惊蛇。

一旦他这么做,等于是舍弃其他所有亲人,只换一个幺孙。

以状况来看,秦胤暂时没有这个必要。

而反过来,他若真让徐公公在城门口把关……

恐怕是秦胤先品出滋味来。

“你说得有理,”皇上缓缓点头,“去交代那两个御林,船只启航之后,若在船上发现了其他秦家人,立刻回报。”

徐公公应声去了。

皇上靠着椅背,面色郁郁。

秦胤那老头子,也不是什么省心的料。

国师先前说得对,等打退了西凉与南蜀,那几个麻烦人,还是留在飞门关吃沙更好。

夕阳映在天边,晚霞似火。

永宁侯府里,秦治对登门来的廖太医与两位御林连声道谢,请他们路上多看顾老父亲。

而那位老父亲,正和侯夫人做最后几句叮嘱。

出了屋门,永宁侯看到秦鸾站在廊下:“你还要说什么?”

秦鸾笑着道:“装了平安符的盒子,我交给管事,让他收进您行李里了。”

“给老夫用的?”永宁侯问。

“给父亲与定国公的,”秦鸾见永宁侯瞪她,笑道,“您用不了,用了容光焕发,装不了了。”

永宁侯哼的笑了声。

有理有据。

不计较了。

严肃了面容,老侯爷叮嘱道:“你比其他人知道得都多,之后进展变化,一定要万分上心,遇事当断则断。”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眼屋子,压低了声音:“你祖母长处多,其中最大的长处是敏锐。她若拿了什么主意,一定要听她的。”

秦鸾问:“这是您的经验之谈?”

“那可不?”永宁侯得意洋洋。

秦鸾莞尔。

说完这些,秦胤让秦鸾扶着自己,到院中的竹轿上坐下。

轿子一路到了前院,落在马车上。

秦胤撑着站起来,踩着脚踏爬上去,给廖太医与御林看看“老头子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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