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说着,一旁卫七郎的声音却淡淡传来,“何老爷如此没诚意,又何必携令郎前来。”

何家父子俱是一惊,显然没想到卫七郎耳力甚好,连他悄声跟何权说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这下,何老爷一张老脸更加谨慎,隐隐的还有深深的惧怕融入其中。

此刻烈阳刚没,卫七郎身穿一袭薄料青衫,墨发用一根普通的簪子高束起来,背着手身子笔直地站在那里。

青色的料子像是远山之间墨染过后的一点青翠,穿在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要踏云归去般高远优雅,从内里透出一种清远气息,好似遗世独立般的一颗璞玉,内敛波光。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气度和威严

他看着何老爷,脸容平静,眼底的神色也更加比平日里清俊温玉,嘴角是有些紧抿着的,跟镇子上最富有,连刘县城都有些惧怕的何老爷,口气也没有恭敬之意,更没有任何挑衅之意,只是平静地说道:“想必县城那里给你交代过我的一些事,听过之后你坐不住了,生怕我会对你的独子何权下手,所以便三番四次前来致歉。”

被说中,何老爷一脸的诚惶诚恐,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老伴死得早,好不容易拉扯大,纵然他再怎么忤逆不成器,可也是他的孩子,做父亲的怎能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当下眼珠急转,在思考该怎样让这个人收回成命。

只是他还没想出来,便又听卫七郎说道:“以我的性子,当日你这爱子是活不成的,但是我家娘子不忍,我也不想她见血,更加不想让她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你们何家才有命活到今天。”

此话一出,何老爷更紧张了,身子也更加谦卑,忙里偷闲记起何权还在一旁傻愣,便赶忙也将他拉到跟前弯腰作揖,谦卑地说道:“是是是,您说的是,那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小老儿就这一个儿子的份上,今日就放犬子一马吧。小人拜谢不尽。”

说着就要下跪,一旁的何权看着平日里前呼后拥的父亲,此刻这幅样子更是惊呆了。

而卫七郎却是身子微微一转,错过了些许,没有受这一礼,淡淡说道:“内阁首辅底下的人,跪我岂非公然背叛?以苏流钰的手段,若知道了,恐怕你全家都不够斩的,起来吧。”

“多谢您体恤。”何老爷顺势站起来说道。

他此刻早已冷汗泠泠而下,又想起刘县城跟他说过的话,这会儿更是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汗滴滑过上眼皮,流进眼睛里涩的眼睛生疼,他也不敢伸手擦拭。他心里很清楚,虽然卫七郎不让他跪,但不代表会对先前何权做的事既往不咎。

果然,卫七郎突然冷哼一声,吓得何老爷身子不经意一抖,他微微偏头望着前方不知名处,眼神里一片清冷,淡淡开口:“这样的事若再发生,你们可就没这么好命了。”

至此,何老爷才算是真正放松下来,不经意从嘴里吐出一口浊气,声音谦卑地回道:“不会有了,卫先生且放宽心便是。”

卫七郎转过头来,目无表情,淡淡的眼神落在何老爷身上,何老爷知道他要说话,赶紧往前近一步,恭候着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却听卫七郎说了一句毫无相干的话。

“何老爷,蔷薇花开得再好,也终有凋零的一天,凋零即过去,即被遗忘,就不应该再被想起。你,可听懂了?”

何权听得一脸茫然之色,但何老爷却是浑身一震,低着头的眼睛看着地面阴晴不定,那里面最初闪现的是惊讶、震惊、惶恐,到最后变作了顺从。

态度更加谦卑,恭敬地说道:“小老儿懂了。”

“还有,我娘子身怀有孕,受不得惊吓,若是让我听到些不好的事情,我拿你是问。可明白?”

他淡淡说着,神色没有变化,可却将何老爷吓得半死,卫七郎这句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就是让他知晓轻重,既已窥得他身份,就不要随口乱说,以免招来杀身之祸,遂出言警告于他。

何老爷结结巴巴地说道:“明,明白,大人放心就是。”

“既明白,那就去吧。”卫七郎再不看他,只淡淡说完便走出了巷子,向着家门的方向走去,只留下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何家父子。

还没到家门口,卫七郎便远远看见董如一个人站在门口,向着这里张望。

他眼眸浮上疼惜,可脸上怒色一闪而过,快步走了过去,扶着她,说道:“你这等人的毛病怎得还是改不掉?身怀有孕,摔着了该怎么办,快进去。”

说着就要扶着她进门,可董如不动,他一愣,抬眼看去,却见董如一双眼眸正轻柔看着自己,心底顿时柔软下来,想起自己方才口气有些重了,便轻声说道:“你已怀孕三个月了,害喜还这么严重,我不想你站的太长久,怕你累着。”

董如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他的脸,说道:“在屋子里待了一天了,沉闷的很,便出来走走。”

卫七郎观她气色红润,没什么大问题,便放下心来,眼睛向着屋里看了一眼,问道:“爹娘呢?怎么没陪着你?”

“爹去外面逛逛,说是看看有什么稀罕物件,买回来给咱孩子玩。娘带着阿云说是去成衣铺子里买些布料,给孩子做衣裳。”她说着,微微低头,脸蛋一红,羞報道:“离孩子出生还早呢,可爹娘已经急得不行,我说不过他们,便由着他们去了。”

即使董如身怀有孕三个月,身子却是看不出来,还是那么纤细,最多只是在她走起路来能看出来些而已。经过这些日子卫七郎一直给她调理,益气补虚,皮肤却是越发的红润起来,看着白里透红,康健莹润。

此刻她低头微微浅笑间,眼波流转,仿若春风拂过的花露,秀雅而灵动。

卫七郎凝视着她,漆黑如墨的眼瞳更加深黑,满满都是怜惜疼爱,抬起手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问道:“既然觉得沉闷,那就出去走走,你说去哪里?我陪你去。”

董如心里没有好去的地方,便跟他说道:“你说吧,随便走走就好。”

卫七郎微微而笑,再不说话,替她把身上的薄氅拢了拢,便牵起她的手慢慢向着镇子外头走去。

此刻远方半边天被太阳晕染的通红,映照在人脸上都被镀了一层柔和的红光,卫七郎牵着董如的小手,出奇的安静,没有说话,就这样拉着她迎着夕阳在街道上慢慢走着。

董如看着被大手牵在手心里的自己的小手,心底甜蜜温暖,又抬眼俏眼打量他,只见卫七郎走在夕阳下身姿挺拔,宛如一颗迎风屹立不倒的青松,平日里有些料峭霜雪的侧脸现在迎着夕阳,看着柔和不少。

夏日的微风吹在人脸上带着些湿气和炎热,董如身怀有孕,但她体虚怕冷,卫七郎无法,只能给她备了一件白色薄氅,可现在披在身上,董如却是觉得有些闷热难受了。

就连手心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卫七郎的手都被汗珠沁的握不住了。

卫七郎感觉到,便停下身子,转过身来看着她。

他蹙着眉头,眼底融着疼惜,知道董如闷得难受,便伸手将薄氅解下拿在手里,边替她擦汗边说道:“你身子虚,又怀着孩子,这会子只怕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

卫七郎精通歧黄之术,只看一眼外在的气色便知晓她内里的毛病,董如是知道的,便冲他微笑,点点头没说话,只抬起手擦拭着脸上留下的汗水。

见她这个样子,卫七郎心底更加难受,眼眸敛着,低头看了她半响,忽然低声说道:“我带你回去。”

说罢,也不管这还是在大街上,便弯腰将董如横抱而起,大踏步回家。

董如惊呼一声,没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一张俏脸羞得晕红,连头都不敢抬,只埋在他的颈弯里。

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脖子,低声娇羞道:“快放我下来,你这样,我以后还怎么出门,会被邻里笑死的。”

四周街道上的人都认得那是卫家米铺的老板卫七郎,而他抱着的正是他的娘子。但是此刻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俱是一个个地,盯着他们猛瞧。

那些人脸上有艳羡的,有嫉妒的,有暗骂不知羞耻的,还有没出阁的姑娘家,在窗户里看到了,脸上都是一烫,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赶忙将头转向别处,但过了一会,奈不住心底的羡慕之情,又是转过头来悄悄望着,在心里都期盼着如果这怀里的人儿是自己那该多好。

大街上议论声声,可卫七郎却始终眼眸半敛着,对外面周遭一应事务充耳不闻,只是微低着头凝视着自己怀里,此刻正娇羞无限,不敢露头的娘子董如。

他感觉到董如身体在轻微的颤抖,知道她被人这样看着,甚至悄声议论着,很是紧张,但他心里担忧她的身体,只怕比她此刻紧张来的还要更重。眼底疼惜之色俞浓,不去回应董如在他耳旁悄声说放她下来的话语,只抱紧了不放手,一直就这样抱着她在人群的各种异样眼神中,快步走向了家中。

一路抱着她进了家门,卫七郎都没有放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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