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汤光耀的自我介绍,便十分随意地谈笑道:“汤大人不必紧张。你最近在县里重新丈量土地,搞得轰轰烈烈,算是颇有几分作为。这几年朝廷赋税吃紧,皇上也有意重新厘定天下田土、整顿清理赋税。你这样做,正合着皇上的圣意。来,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汤光耀这人品行上算是有不少的瑕疵,不过倒也是颇有几分才干的,尤其了不得的是,这家伙算是个人来疯,越是大的场面,他就越不容易怯场。

今天这场面,两位亲王说自己的作为得到了皇上的首肯,他便更是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丈量土地的“心得”起来。

这些所谓的心得体会,汤光耀来之前就已经打下了腹稿,现在脱口而出,又更加添油加醋了,显得他自己仿佛是一员难得的能吏干将,朝廷只把他安排在一个七品之县县令的位置上,明显是屈才了……

康亲王听了这话也是满面红光,接连叫了几个“好”,仿佛发现了这样一个人才,自己也就成了识马的伯乐了:“汤大人能够未雨绸缪先行一步,这很难得。满朝文武当中,有这样见识的人不多了。本王回朝之时,定会向皇上好好陈奏,断不会让明珠蒙尘的。”

这个康亲王自小生在宫禁之中,人又年轻,三言两语之间就被汤光耀给忽悠瘸了。

可一旁的毅亲王年纪大,见过的世面也多,似乎察觉出汤光耀话中的漏洞,慢吞吞摇着纸扇:“汤大人果然是个人才啊!不过听汤大人方才报出来的数字,整顿的田土之中,似乎是将贵县临海屯的土地也包含在其中了。按理说,说屯田所的土地,地方官员是管不着的。屯田所的千户、百户又大多是些武夫,难不成也支持汤大人重新丈量土地吗?”

汤光耀原本的打算,是想把萧文明的功劳剔除出去的。

可是他自己压根就没有做过丈量土地、兴利除弊的举措,他的汇报几乎全部是水分,只有萧文明临海屯三百顷地才是干货,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不能剔除的,还是非提不可的。

说句实在话,万一上头来了兴趣,想要到临海县去看一看丈量土地的成果,恐怕汤光耀还得将上头派下来的人,领到临海屯那边去充门面呢……

因此汤光耀虽然在提到萧文明临海屯的时候,虽不过是一语带过而已,却依旧被这个老谋深算的毅亲王抓住了话头,问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

真是怕什么就问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汤光耀的回答就不像刚才那样从容流利了。

他支吾了一下,才回答:“啊,是有这么回事。这临海屯的候补千户萧文明,虽然年纪轻轻,人似乎也不是很精明,但也还算是深明大义。下官同他反复谈了几次,还请了他吃了顿饭,他这才答应,也算是多有助力了。”

毅亲王问完了自己的话,却并没有当场表态,仍旧漫不经心地摇着手里那把这扇,让人猜不透他的路数。

倒是康亲王又来了兴致:“哦?看起来这个萧文明也有点意思。这两天金陵城里在搞屯田所军户的继任考核,想必这个候补的千户也会到此。老亲王,到时候我们可要留意一下他哟!”

毅亲王显得有些应付地点头道:“是啊,是啊。老夫年轻时候也算上过两阵,打过几仗。最喜欢看检阅兵马了,康亲王就是不说,老夫也是会去看的,那不如到时你我二人同去观摩,如何?”

“那好那好。”康亲王立即答应下来。

在场的汤光耀没弄明白,这一老一小两位亲王,怎么三言两语之间就海阔天空地谈到了萧文明身上,弄得自己反而成了个配角。

他其实不知道,这两位亲王来到金陵城之后,便在城池内外广布耳目,早就听说萧文明整军经武颇有一套。

如今大齐朝廷刚刚经历了野驴岭一场惨败,朝中精锐几乎损失殆尽,正在用人之时——能臣干吏固然可贵,但是懂军事的文武全才才是最最急需的。

因此,他们原本找汤光耀过来,不过是想问问他重新丈量土地的事情,可现在萧文明的情况,反而又成了一个更加重要的话题,汤光耀本人反而被冷落了。

这就叫人不在,一样能抢戏,这哪里说理去?

汤光耀对此虽然有所不满,但他人微言轻,不敢打断两位亲王的谈话,低着头郁闷了好一会儿,才听话题重新转到了自己这边。

只听康亲王问道:“看汤大人的年纪似乎不太年轻了吧?不知贵庚几何?”

汤光耀听了一愣,赶忙回答:“下官今年三十有三……”

回答这话时候,汤光耀脸上尴尬得浮出一层冷汗——他年轻时候,也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了,偏偏科场并不如意,十五岁上考场,大小科举经历了十余场,直到三十岁这才中了第一百五十四名进士,排名不算靠前。

在大齐朝当官,科举正途出身很重要,年龄也同样重要。

毕竟大齐朝人口亿万,读书人也很多,每年都有不少天纵英才,不到二十岁就考中了进士,这才有慢慢在官场磋磨和培养的价值。

要是一个人,考到五十岁才中进士,等他上任时候,半只脚都踩在棺材里了,能有多少价值?

而汤光耀,三十多岁的县令,不年轻了……

因此只见康亲王点了点头:“三十三岁,做到七品县令不算年轻,但也不算老。汤大人前途无量,日后还要好自为之、小心行事,将来必有出头之日。区区一个七品县令,要我看是屈才了,可到府里、省里高就……”

康亲王的话说到一半,却被毅亲王打断了:“这话似乎不太妥当吧?康亲王,你我虽是亲王,但没有圣上的旨意,干预地方政府官员升迁、任免,似乎有所不妥。”

朝廷的确是有这样的规定,只不过像亲王这样的人物地位崇高,说话分量也重,要是向地方官提出什么建议,地方官员是一般不会拒绝的。

因此,既不下命令,不过是建议而已,那自然也就牵涉不到“干政”二字,说算违规也不算违规,是打了个“擦边球”。

然而这里毕竟不合规矩,皇帝万一追究下来,也是无可辩驳,又被辈分高的自己两辈的毅亲王当面提出来,康亲王脸上一时有些尴尬。

而听说自己要被提拔的汤光耀,来不及高兴片刻,便被这几句对话惊了个不知所措,心想:自己升官固然是好事,可为了自己这么个芝麻绿豆的官,怎么两位亲王就斗起嘴来了?

这两位大人物,那都是拔根头发丝比自己腰还粗的——自己能升官就升官,不能升官就混口饭吃,可别卷入朝廷高层的斗争之中,一不小心就被碾成了齑粉……

因此机灵的汤光耀选择谁的话都不接,又略略说了几句片汤话,尽量让气氛变得格外尴尬和沉闷,这才趁机告辞出去了。

虽然这场会面搞得有些虎头蛇尾,但对汤光耀而言,却也是大有裨益的——至少他见到了如今朝廷里最顶尖的两位权贵,并且还探明了皇帝的口风——光这两条,即便它不能立即得到升迁,但只要循序渐进地去做,官位水涨船高,那也是翘首可待的。

至于两位亲王,特别是年纪尚轻的康亲王,则似乎发现了一个可用的人才,也算是一个颇大的收获了。

至此,同萧文明相关的各色人等,不相干的各色人等,这时候似乎都处在一种满意的氛围当中。

其中当然也包括萧文明自己。

然而,一场危机正在暗中慢慢孕育,眼看就要爆发了……

这时的萧文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相反,他因为军营之中来了一位老熟人,心情变得更加欢快,只因此人乃是同萧文明几乎可以歃血为盟的好朋友——临海县的名士,自号为“半松先生”的温伯明。

温伯明同萧文明认识不过一月的时间,两人之间却是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已成了至交好友,临海屯的兵丁也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关系和睦。

因此,虽然温伯明是夜里来访,见客多有不便,但负责守门放哨的胡宇依旧一边向萧文明通报,一边已将他引到了军营之内。

要是别人这样随便,萧文明非得身体不可,可一见是温伯明来了,他却是喜出望外,亲自迎了出去,一个劲地嘘寒问暖:“温兄,你怎么到金陵城来了?”

“萧兄别来无恙啊,小弟是有些事情要来金陵办理,听说萧兄在此,冒昧过来拜访,失礼了。”说着,温伯明忽然打了个饱嗝,一股酒味扑面而来。

“温兄同我客气什么?来请这边坐。”说着萧文明就将他领入了自己的中军大帐,又问道,“不知温兄来金陵办什么事情?难不成是来喝酒的吧?”

萧文明的态度很客气。

温伯明也很随意,进了帐,仗着酒劲自己捡了一张座位坐下,笑着说道:“看看朋友,一点小事而已。倒是萧兄在临海屯训练队伍,我原以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没想到在金陵城一样是一鸣惊人!如今的金陵城中谁不知道萧兄领了一支精兵来此,看来萧兄是要远近扬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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