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山林有一层薄雾,笼罩在彼此之间,万物没有迎来朝晖的生机,只林中偶有鸟鸣,为死寂添一份寂寥。

崔珏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松开之后,再一次握成拳头。

他看着白以云,缓缓闭上眼睛。

这一刻,就连呼吸也是刺痛的,全身脏器好像要缩成一团,他额角突突地跳,从嘴中说出来的话,和着微冷的晨风,显得颇为平静:

“……从山道直走,约摸十里地之后,有分岔,往左是胜州,往右,是江东。”

“到官道上,不要搭乘马车,选牛车,用帷帽遮脸,皇宫没那么快追上你,路引子我准备了四份。”

崔珏睁开眼,嘴角绷得紧紧的,苦涩蔓延开,他看着一脸轻松的白以云,说:“在包袱里。”

白以云转过身,从包袱里拿出两份,四份路引子写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他向往的秦岭之地,另一个则是南越之地。

无论哪个,都远离这是非缠身的洛阳。

白以云收敛目光,默默把两份路引子收到手里。

她站起来,背对着他,说:“我走了。”

崔珏:“嗯。”

走出两步,白以云又说:“你回洛阳去吧,你合该执掌天下。”

崔珏没有说话。

白以云不再说什么,她迈开步伐,一步步朝薄雾弥漫的山道走去。

她能察觉到崔珏的目光仍盯着她后背,所以步伐装得很轻松,但她的神情半点不见方才的轻松。

不可抑制的泪水掉落,打湿她的衣裳,落下星星点点水渍。

贵公子带着一介布衣私奔,听起来是很美好,话本里尽是这种悱恻的桥段,然则,实际上,若布衣真爱这贵公子,又怎么舍得让他抛弃人上人的生活,陪她过柴米油盐的平民生活呢?

她若爱他,她不会贪两人半晌欢,不是让他成为天下的笑柄,应该让他走上正确的道路。

她的崔珏,理应成为洛阳独一无二的权贵,当之无愧。

而不是和她龟缩秦岭,粗茶淡饭走一生。

一夜的留念,一霎的欢喜,都在吻里。其实一个吻怎么够,她应该拉他沉沦进来,但她怕若真沉沦,两人再也离不开彼此。

错过就错过吧,错过只是伤心一时,她若一直执迷不悟,折损的是一头苍鹰。

希望这个聪明的男人,能忘掉自私自利,从头到尾只想攀附权贵,把他的真心放在地上踩的女人。

白以云手蜷成拳头,放在嘴边,费了很大力气咬住,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

好亏,她忽然有点后悔。

极目远眺,前路茫茫,还有十里路呢,白以云想,早知道话不要说太早,就让崔珏背她走了,真不知道光靠自己两条腿,要走到什么时候?

她浑浑噩噩想着。

突然,林中除了她的脚步声,还多出另一个“沙沙”的脚步声,直朝白以云奔过来,白以云下意识拔腿跑,但她怎么跑得过崔珏,很快,手被他拉住。

下一刻,她被崔珏结实的臂膀紧紧抱在怀里。

白以云回过头,拳头打向他身上:“你放开!”

她拳头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崔珏轻易捏住她的手,控制她的动作,他本来想说什么,在看到白以云满脸泪水后,瞳仁猛地缩紧。

他这般通透的心,联想白以云那句“你合该执掌天下”,心中一恸,便猜到白以云为何哭。

这一滴滴泪就像温暖的流火,划过漆黑的夜幕,也划过崔珏的内心,砸进逐渐结冰的寒潭中,倏然让心河滚烫。

竟是差一点,两人又要此生陌路。

崔珏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仍在挣扎的人儿,他又喜又气,明明刚刚被那些话语伤得五脏欲碎,如今,只需要她这个表态,全部都化作一腔绕指柔。

他眼眶猩红,沉声道:“我不放。”

白以云贴着他的胸口,眼泪糊了他一身,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小人!伪君子!”

崔珏抿了下嘴唇,说:“白以云。”

白以云顿住。

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直白地叫她的名字,微微抬起头,猛然看到崔珏眼中的氤氲水汽,她怎么也没料到,这个男人也会默默垂泪。

其实说是垂泪有些过了,但他眼睫确实一片湿润,而且,眼眶的通红也做不得伪。

看被他因被泪珠沾湿而变得更黑的眼睫,她脑海里像是炸开什么,嘴唇哆嗦:“你,你为什么哭?”

崔珏紧紧盯着她,不舍自己眨眼,反问:“你又为什么哭?”

白以云随便编个理由:“还有十里路要走,我哭一哭怎么了?”

崔珏抬起手,轻轻擦着她的眼泪,忽的一笑:“那我的理由比你的要难堪点。”

白以云心中砰砰直跳,拂开他的手,不太自然地移开目光:“那就不说了。”

“我会说,”崔珏轻轻叹息:“因为我感觉我被你抛弃了。”

白以云惊:“还是我的错了?”

崔珏摇头:“不,是我的错。”

他低下头,两人额头相互抵靠在一起,温暖的鼻息交融,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山风捎来的呢喃:“谁让我太喜欢你。”

白以云耳根子一热。

崔珏微凉的嘴唇落在她眼睛下,吮去她的悲伤,一边说:“我知道,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你定还在想,我带你私奔是一时冲动,毕竟,谁能舍得下荣华富贵?你希望我回洛阳,去走我的‘光明大道’,可是以云……”

“我深陷囹圄,徒负虚名,唯有与你在一道,才是光明大道。”

迎着愈来愈盛的昭阳,崔珏眸中的温柔编织成网,紧紧绕住白以云的心,她浑身一软,终于丢盔弃甲。

她靠在他怀里,哭得直打嗝。

崔珏紧紧抱着佳人,在她脸上落下点点亲吻,无关欲/望,只是要将她所有担心伤心全部吃下去。

他愿自己的心伤得千疮百孔,也不愿白以云如此煎熬。

两个连日来找不到着落的人,此时终于找到合适的落点。

此时,山林的薄雾完全散开,白以云趴在崔珏宽阔的后背,男人的步伐很稳,不管山路多么崎岖,她没有受到半点颠簸。

折了一根草在手上把玩,白以云起了点坏心思,或者用嫩草叶在崔珏耳垂上刮了刮,或者摸摸崔珏的喉结,更过分的是,把小手伸到他衣襟里,紧隔着一层中衣轻抚。

就像得到一件稀世宝贝,她爱不释手。

是她的了。

她心里充盈着幸福。

直到崔珏停下来,声音低低撩撩,暗含警告:“以云,我是男人。”

顿了顿,好像怕她不懂,他咬住嘴唇:“这里是郊外。”

白以云脸上飘过一抹薄红:“知道了,摸不得了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但她想到不合适的事,一阵口干,还是乖乖把手伸回来,摸不得总说得吧?她明媚的眼眸一转,说:“今日之后,你要对我负责一辈子,不许后悔!”

崔珏心想他倒是怕她后悔,便回:“好,负责,绝不后悔。”

她想了想,翻旧账:“刚刚居然敢让我一个人走十里路?”

崔珏闷声笑了。

白以云甩着草根敲他脑袋:“说,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本来就走不完这十里路,就等我折回去求你?好心机啊!”

崔珏嗓音含着笑意:“你也可以这么想。”

白以云:“……”

她双手环着他脖子,耳朵靠在他脖颈处,轻哼哼说:“你个小傻子。”

崔珏回:“嗯,我是傻子。”

白以云嗤嗤笑起来:“骂你傻子你还真应了!”

一会儿,崔珏越过一块凸起的石头,温柔地说:“如果我早点明白,早点舍弃一切,那现在,我们就不会是刚出洛阳,而是早在一起过日子了。”

白以云一愣,环着他的脖颈,闻着那股淡淡梅香,又说了一句:“小傻子。”

远处天空,鸟儿出巢猎食,一头苍鹰瞅准机会,朝鸟群掠过,惊得鸟儿扑棱翅膀乱飞,鹰却气定神闲地勾住猎物。

白以云指着那天空,又去扰崔珏:“你看,是鹰!”

崔珏看过去,笑了声:“嗯。”

白以云问他:“你听说过熬鹰吗?”

崔珏点头:“听说洛阳有人会熬鹰,我从没见过,愿闻其详。”

“居然也有你不懂的,”白以云盯着鹰,说,“所谓熬鹰,就是人陪着鹰,不让鹰睡觉,比的是意志,艰苦又反复,直到彻底驯服想翱翔于苍天的雄鹰。”

崔珏直指重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熬鹰人也不好过,当也累极。”

白以云笑了:“子非熬鹰人,安知其累?”

崔珏:“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熬鹰人之累?”

“傻子。”白以云又说。

“嗯。”崔珏的应声,融合在暖暖春风中。

白以云手臂勾着他,嘴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若说崔珏是展翅待飞的雄鹰,那她就是熬鹰人。

反反复复,要的就是彻底的驯服。

她不累,乐得呢。

最后,他们没有去成秦岭,而是去崔珏准备的另一处地方——南越。

半道,两人歇在崔珏以前认识的一户农家,农家待他们很是热情,收拾干净的房间供两人歇息,一口一个“崔夫人”,听得白以云心花怒放。

不过,待外人离去,白以云撇了撇嘴,说崔珏:“怎么不去秦岭喝露水了?”

崔珏正在补充行李,说:“你的一句话说的没错,我既是带你离开皇宫,怎么能带你过苦日子?秦岭山里太过偏僻,不适合过日子。”

白以云问:“那到南越之地干什么去?”

崔珏说:“我已经想好营生手段,到时候,绝不会让你吃苦。”

白以云知道,崔珏言出必行,他说不会让自己吃苦,便绝不会让自己吃苦,只是,白以云眼眸一转,恐怕是他要吃苦。

让他这般心甘情愿,她心里像是蜂蜜裹糖浆,甜滋滋的。

眼看他吹灭烛火,窗外的月光洒进窗内,柔和他的轮廓,白以云忽的觉得有点脸红。

不知道接下来……

她攥了攥被单,农户是个实在人家,知道他们“新婚燕尔”,给铺了一席大红被子。

她身侧一沉,崔珏上来了。

寂静的夜里,有什么在疯狂生长。

只听崔珏说:“今天有点晚,先睡吧,明天再讨论这事。”

白以云:“?”

而崔珏居然真的只是这般躺下,再没有任何逾矩的动作。

白以云:“……”

她咬了咬牙,忍无可忍地坐起来,压低声音:“崔珏!你真的是男人吗?”

崔珏眼眸忽的一暗。

白以云只知道这句话能激将,却不知道,也能把自己折腾得极累,当下,她愤愤抱着被子就要去榻上睡觉:

“不管你了。”

忽的她腰上被揽住,往后倾倒时,只闻崔珏道:“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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