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10-30
六月六,好晒绸。农历六月初六是土家人传统“晒龙袍”的日子。
很多地方都有“晒龙袍”的习俗,但来源各不相同。土家族“晒龙袍”是为了纪念一位战死沙场的覃姓土王。至于这位覃姓土王的名讳,有人说叫覃后,有人说叫覃灿,众说纷纭,没有统一的定论。据传这位土家先辈为保护本族子民,在六月初六这天被人迫害,血染龙袍,后人感其恩德,每年六月初六都会搬出衣被、书扇等晾晒,以示缅怀。
我爷爷在世时说,六月初六这天“阳气”最足,“阴气”最弱,而我对所谓的“阴气阳气”说没有实质上的体会,唯一的印象就是每年这一天太阳特别毒辣。去年的六月初六也是如此,那天太阳特别配合,慷慨洒下一地灼热的阳光,但我当时并没想起那天是六月初六。
我上午下班后,到单位食堂“麻”了二两辣乎乎的苞谷酒,喝了一碗热滚滚的油茶汤,吃了两个甜滋滋的泡粑后走出食堂,无意间一瞥,看见单位院墙外一个头包白帕、身着青衣的老婆婆从屋里搬出些红的白的老衣老被在太阳底下翻晒。看到这一幕,我才意识到那天是农历六月初六,怪不得太阳如此之毒。
我站在树荫下,手搭凉蓬,默默看着那个老婆婆。我想起已经去世的奶奶,每年六月初六,她老人家都要把那些珍藏在箱底十几年的老衣老被不厌其烦地搬出来,在太阳底下拍拍打打,翻翻晒晒。一天过去,又颠着小脚把那些老衣老被细细叠好,依然放进她那口作为童养媳陪嫁的黑木箱子。
我小时候看见那些在大太阳底下红得赛血、白得胜雪、花得妖异的老衣老被,闻到那种不知是木头还是发霉的古怪味道,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弄不明白爷爷奶奶“百年归世”后穿上这些东西会是什么样子。
我爷爷十几年前去逝了。他老人家在生命最后一刻已经不能说话,浑浊的眼睛痴痴看着我,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就是不落。按照我们本地习俗,我父亲那时正扶着爷爷的背,让爷爷半躺在他怀里。父亲以为爷爷还有什么后事要交待,把耳朵贴到爷爷惨白的嘴边,爷爷却艰难地翕动下嘴,什么也没说,慢慢扩大的瞳孔里蕴含着一种死不瞑目的期待。
我那时候还小,从未面对过死亡,见爷爷那样盯着我,悲哀恐怖的气氛让我觉得浑身凉气直冒,幼小的心脏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得皱巴巴的。
就在送终的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奶奶从爷爷床下摸出一个葡萄糖玻璃瓶子,将瓶口凑到爷爷的嘴边,“我晓得,你这个老东西到死都还盼着这一口!喝吧,喝了你好上路,到那边后,我会叫鹰鹰随时喊你回来喝酒的!”爷爷蠕动下嘴皮,眼里漏出一丝亮光。随着那口酒下肚,爷爷喉咙“咕嘟”一声,那口气就再也没有上来。
我抹了把眼泪,顾不得害怕,按照父亲的吩咐,点燃早已准备好的“落气钱”和“落气炮”。父亲放平爷爷的身子,脱掉他身上的衣裤,奶奶用热水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爷爷慢慢变冷的躯体,给他穿上每年六月初六都要翻晒的老衣老裤,细心地牵平那老衣老裤的褶皱。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送终的人才放声大哭起来。爷爷死时是农历腊月二十七深夜,三天集葬后,腊月二十九,也就是土家人“过赶年”那一天清晨,爷爷永远躺在了清山绿水的怀抱中。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生命在我眼前清晰地消失,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红白老衣穿在一个亡人身上。
爷爷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不习惯,究其原因,就是我再也听不到爷爷讲那些山旮旯里或神奇或诡异的故事了!
奶奶去逝的时候,我在外面上学,没来得及回家给她送终。直到要上山那天的清晨开棺,我才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她老人家穿着珍藏的老衣,盖着老被,静静躺在棺材中,神态安详而平和……
“鹰鹰,你在搞日光浴啊?噫?啷格(怎么)?热得眼睛都出汗水了?”一个同事从我身边走过,见我木呆呆站在树荫下,好奇地跟我打了声招呼。
我一惊,恍然意识到我在回忆爷爷奶奶时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我叹了口气,看着那个还在忙碌的老婆婆,看着那些在太阳底下漂荡的老衣老被,感叹着土家人对待生死竟然如此坦然。
回到办公室后,我把空调打开,躺在沙发上,慢慢睡着了……
噫?门怎么无声无息地开了?我记得睡觉之前明明已经关上了嘛!
感觉有人在我头顶前静静站着,我想抬头看看是谁,却发现浑身一点也不能动——完了,又遇“鬼压床”了!
我那时头脑很清醒,就是不能动,感觉灵魂和躯体已经完全分离。我心里嘀咕,这段时间怎么老是遭遇“鬼压床”呢?据我爷爷说,“鬼压床”应该只在深夜阴阳交替时才会遇到,今天怎么会有“鬼”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大中午出现呢?今天不是“阳气”最足吗?压我身的那个“鬼”谁?真是出鸡屙尿的怪事了!
那个人悄无声息把脸从我的头顶凑到我面前,我心里非常清楚知道我的眼是闭着的,我想把眼睁开,但上下眼皮就像被强力胶水粘上了,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而那张倒着的脸却看得分明:粗糙黝黑的脸上满是褶皱,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微微颤动,只剩下两颗门牙的嘴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虽然我的脸和那个人的脸倒对着,但我还是很快知道了那个人是谁。我大叫一声:“佬伢(爷爷),您家(您老人家)不是已经‘老’了十几年了吗?今天啷格回来了?”叫时才发现,我的声音闷在喉咙里,浑浊而微弱。
我的身子还是一点都不能动,眼睛也睁不开。我知道了那个人是我爷爷,心里倒不怎么害怕了。我在心里回想了一遍,这段时间没对他老人家许空愿,他在世时又最喜欢我,应该不会来吓我。
我爷爷又悄无声息飘到沙发边,蹲下身子看着我。我吓了一跳,他老人家怎么穿着去世时的那套老衣呢?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也努力想让身体的随便哪个部位能动一下,根据我的经验,遭遇“鬼压床”时,只要身体随便哪个部位能轻微动一下,就会摆脱那压床的“鬼”,立马从梦中醒来。但是,我的挣扎还是失败了,我仍然不能动,意识却非常清醒,我甚至非常清楚我那时所处的地方、所处的时间以及当时的环境。
“佬伢,您家是不是在那边没钱用了?要不就是没酒喝了?如果是,你托个梦我就会给您家‘寄’的嘛,莫像恁个(这样)搞得我动都不能动嘛!”身体不能动,我试图清晰地说出这句话,可声音一如既往闷在喉咙,嘴都张不开。
虽然我没有清楚地说出这句话,爷爷却似乎懂了我的意思,微微一笑,只剩两颗门牙的牙床就在我面前清晰地露了出来。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对我说什么,但是我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去世时所穿的那套老衣显得格外刺眼,格外突兀。
老实说,我那时心里不是害怕,而且放弃了挣扎。我在心里对爷爷说,只要您老人家不害我,不要我去那边陪你,您家不让我动我就不动吧!我又没得罪您家,还时常到您家“府上”给你烧纸钱,敬苞谷酒,我怕您家呐?
“嗤……嗤……”就在我心情逐渐变得坦然的时候,爷爷身边却突然冒出一颗硕大的蟒蛇头来。看到这个东西,我的心脏像被铁锤猛砸了一下,深深的恐惧感瞬间就象潮水般涌入脑海。我想大叫,却发现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脖子像被绳子死死勒住,一团污浊之气憋在胸腔,有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而我清楚地看到,窗外有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全身的血液就像流干了,浑身冰凉——不知道死人是不是这个感觉!
那颗巨大而乌黑的蟒蛇头就在离我的脸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来回摆动,两只血红而妖异的眼睛发出五彩斑斓的光,盯着我的脸来回游弋,不时张开粉白丑陋的大嘴,向我喷上一口白气,血红的信子几乎要触到我的鼻尖,两颗长长的獠牙闪着寒光,流着粘稠而浑浊的涎水。
蟒蛇的嘴张开时,我感觉它完全可以吞下我的整个脑袋。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巨蟒“七寸”所在的位置竟然长出一双鸡爪般的脚来。我心里的第一感觉是:我快死了,我爷爷来接我去那边陪他了!因为他在世时说过,一个人如果看到蛇长脚,必死无疑。我想移开眼光,却发现连眼球都不能动了。
我想喊“爷爷救我”,却感觉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我的眼光被那巨蟒怪异丑陋的头部吸引住,根本看不见爷爷的脸,只清醒地感觉到他还站在我身边。
我心里更急,试图把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到脚上或手上,只要能动上一点点,就可以逃离这诡异的“鬼压床”,就可以让这个丑陋的东西从我眼前彻底消失!
我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怕这玩意儿,而且这种害怕天生俱来。我曾经觉得很奇怪,我一没打过蛇,二没被蛇咬过,和蛇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甚至很少看到蛇,为什么会这么怕它呢?难道真有什么前世今生,而我的前世和蛇有莫大的冤仇?
身体不能动,我开始埋怨站在身边的爷爷!您家明明晓得我怕这个东西,还弄来这么大一条蟒蛇,这不是成心害我吗?而且偏偏又整得我不能动弹,您家是什么意思嘛!您家到底是不是我爷爷啊?如果不是,等我摆脱“鬼压床”,钻天打洞也要找到你“府上”,撒上一把油菜籽,或是泼你一坟的桐油,让你成为一个永世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
我又在心里咒骂办公室角落里的空调,你个板妈的平常哗众取宠般轰轰响个不停,今天却偏偏安静了,你好歹也吱一声啊,只要你一响,我就可以从梦中醒来,就可以逃离这恐怖的“鬼压床”!空调没有动静,我心中又把门卫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看门看个铲铲啊,跑进来这么大一条蟒蛇你都没看见?你的眼珠夹到裤裆里去了?同事们呢?这么大一条蟒蛇竟然熟视无睹?竟然不报警?
我在心底把所有能咒骂的都骂了个够,身体还是一点都不能动,眼睛睁不开却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我知道遭遇“鬼压床”是因为我把手搭在胸口了,可是,我此时根本不能把手挪开,也喊不出声,周围也没有任何声音刺激我。
爷爷还站在旁边,我只能看到他穿着老裤的脚,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在心里已经对他许了千百个愿,只要能让我动一下,梦醒后马上就去买火纸,给他老人家“寄”钱,要多少都可以!我还会准备几瓶茅台恭送到他“府上”,让他一次喝过够。
连祈祷带咒骂,挣扎了半天,我仍然不能动上分毫,脑子却非常清醒。按常理说,人在惊恐万状的时候,身体应该颤抖才对,可是我那时只剩下脑子里的思维在颤抖。
我看着巨蟒的眼睛,发现它的头部正在慢慢发生变化,转眼间就变成一头满头白毛的老虎。看到蟒蛇头幻化成白虎,我稍稍松口气。只要不让我看到那个玩意儿,老虎就老虎吧,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是在做恶梦,只要梦一醒,你这个老虎还不是会乖乖消失?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老虎,所谓无知者无畏,我怕你个球啊?
就在我暗自庆幸,但身体还是不能动,眼睛也睁不开的时候,我发现那头白虎又逐渐幻化成一个身穿黄衣的少女,那少女我绝对不认识。我心里很诧异,为什么这个少女会跟在我爷爷身边?
那少女的脸离我的眼睛很近,看上去虚无飘渺,凄美绝伦。
那少女眼神痴迷,盯着我看了半晌,猛然低头在我嘴唇上匆匆吻了一下,一种冰冷的感觉瞬间刺透我的心底,惊得我想翻身坐起,发现身体仍然不受大脑的指挥。
那少女匆匆一吻之后,抬起头又看了我一眼,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似铁非铁似玉非玉的东西往我腰上猛然一戳……
“啊——!”
我狂呼一声,长出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睛,手脚也能动了,胸中的憋闷一扫而空。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意识到我已经摆脱“鬼压床”。
办公室里依然很畅亮,空调仍然在轰轰乱响,窗外的阳光还是那样毒辣。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别在腰上的手机很突兀地响了起来。我猛然醒悟,梦中那个少女用那个不知名的东西戳在我腰上的时候,不正是手机震动的时候吗?难怪我感觉是右腰酥麻却不疼痛。
我掏出手机一看,来电通显示是来自广州的一个陌生电话号码。我以为又是那些推销产品的,想也不想,直接按下拒接的按钮。
我点上一根烟,开始回忆这次怪异的“鬼压床”。其实,我对“鬼压床”并没有多大的恐惧感,这个现象在科学上叫“梦魇”,而且近来我已经连续几次遭遇“鬼压床”了。
以往的几次“鬼压床”,梦中的情景都是支离破碎、模糊不清的片段,第二天就忘得干干净净,但这次却明显不一样,其一是发生的时间不合常理,按我爷爷的阴阳说,所谓的“鬼魂”应为阴人,绝不会在“阳气”最强盛的时候出没——当然,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鬼魂,我一直持严重怀疑的态度;其二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由心生,如果说,我那天偶然看到记忆中的老衣老被,想起我爷爷是“日有所思”,那么爷爷出现在我梦中一点都不奇怪,但是,那黑色巨蟒、白虎和陌生黄衣少女呢?可以肯定地说,我的思维从来没有触及过这些,对蛇的畏惧,甚至达到害怕看到“蛇”这个字。梦中出现女人,倒时有发生,不过一般都是自己熟悉或仰慕的人而不是陌生人,至于梦中出现白虎,更加莫名其妙;其三是这个梦境竟然如此清晰,就像真实发生一样,爷爷的老衣老裤,巨蟒的血嘴獠牙,白虎的满头毛发,少女的匆匆一吻,就像刻在我脑海一样明朗;其四是手机震动的时候,正是那少女拿那个不知名的东西戳在我腰上的时候。
——世间居然有如此蹊跷的巧合?
我忽然想起手机上装有“周公解梦”程序,急忙翻出来一看,赫然见到:梦见龙蛇生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