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五、午时、长安城西、灞山脚下】
徐恪领着一个千人卫队,一路浩浩荡荡向西北而行,此时已经抵达了灞山脚下。众人离灞山魔洞愈近,愈是感到浑身闷热难受,同时,黑烟中的毒尘也是更为密集。
灞山离长安只有六十里不到,在世界未被魔化之时,尚且是一处景致葱茏的风景绝佳之地。然此时,已再也见不到昔日旖旎的花草、高大的林木,兵士们仰目所见,尽是焦黑的泥土和残碎的石块。那灞山山顶的一个巨大的魔洞,正在向天空喷吐着无穷无尽的浓烟。那浓烟中还夹带着炽热的岩浆、有毒的粉尘,是以魔洞周围方圆十余里之地,飞鸟绝迹、群兽无踪,极目所见,只剩下一片黑魆魆、光秃秃的山丘。
与徐恪同行的,是他的副将上官隆。上官隆在十年前曾是青衣卫仪鸾司中的一名校尉。当年的那一场浩劫,他有幸逃脱性命。这十年来,一直跟随着沈环在京城卫队中效力。此时,徐恪便向身旁的上官隆询问,所谓的“灞山魔窟”究竟在何处?上官隆手指前方一个个巨大的山洞回道,在灞山山腹中有大小不等的几十个山洞,里面群集了数不清的魔怪。其中的一个最大的山洞中,便潜藏着青衣魔王的“魔人兵团”。只不过,那个最大的山洞到底位于何处,他们也是不知。
近十年来,这些兵士跟着主将四处与魔怪作战,虽有死伤,但总体来说也是胜多败少。之前,他们每日都是大清早卯时出发,赶在日落酉时之前回城,最远的,有时也会向南深入百里之外,但军中却一直有一条严令,那就是灞山周围五十里内,切莫前往!
只因灞山山腹中群集的魔物实在太多,战力也是最强。而且,那里紧临着魔洞,旁边的浓烟最密,毒质最猛,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到灞山来轻易犯险。是以,对这一处灞山的魔巢,多年来,长安卫队的军士们却一直所知甚少。
如今,皇帝亲自下令,必得拿下灞山,众兵士自不敢有违。不过,一旦真到了灞山脚下,兵士们仍然一个个面露紧张戒惧之色,看得出,他们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徐恪见此处黑烟甚浓,便令军士们尽以布罩蒙住口鼻,全军上下,一鼓作气,往山腹中勉力而行。
不过,此时的徐恪,心中也是异常地焦虑。一来、他这二十余年的生涯里,从无领兵作战的经历,此时遽然让他带领一千兵马,他委实不知该如何统领、如何分派,又如何筹谋、如何指挥。二来、他虽带领着兵士赶到了灞山,然面对着这黑压压的一片山岭,又不知魔窟确切的方位,当真是一筹莫展,他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往前……
今日大清早,皇帝李祀还亲自到长安城西大门为所有出征的将士们践行。当着众将士的面,李祀亲自为徐恪斟满了一碗水酒,不无深情地说道:“徐将军,朕等你凯旋而归的好消息!”
当时,李祀贴着徐恪的身前,竟然还小声说道:“徐将军,你若能拿下灞山魔窟,灭了那一处魔洞,朕的天下,当与将军分而享之!”
徐恪却听得心头一愣,他当即心想,你的天下又如何与我分享?你贵为天子,难道还能分一半的江山与我不成?!他见天子竟会“悄悄地”为他许下如此天大的一个承诺,心中对于攻打灞山之事,更是忧虑不已……
按照整个作战的计划,徐恪率一个千人队作为前军当先开道,沈环也带着一个千人队作为后军在后头接应。可如今,徐恪遥望身后,却根本见不到人影,实不知沈环的队伍到底跟到了何处?
“报……报将军,前方找到一个山洞!”队伍前面的一位斥候快步奔来相报。徐恪遥望前方,只见高耸的一处土坡前,果真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也不知洞里藏有何物。
徐恪微一思忖,便吩咐道:“众军在洞外列阵以待,我先带一个百人队入内!”
旁边的副将上官隆立时劝阻道:“将军,洞里面危险!还是先由末将入内打探,待查清里面的情形之后,再禀报将军不迟!”
徐恪摆了摆手,道:“越是危险之处,本将越是要亲临查看,你不必多言,只管在外头候着便是!”
徐恪麾下有十个百人队,那十名卫队长听得徐恪要亲自进入山洞查探,都纷纷上前劝阻。只因徐恪此时乃整个队伍的统领,若主将一旦出了意外,全军立时就会大乱,是以,通常都应选派一个卫队长先带领着百人队进去查看为宜。
徐恪就指着上官隆向十名卫队长说道,若本将真的出了意外,便由上官副将统领全军,届时,众兵士何去何从,便由上官将军全权做主便是……
其实,徐恪自己也不知道,山洞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凶狠的怪物,自己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若自己真的遭逢不幸,这些兵士弃阵而逃便是死罪,负隅顽抗恐怕也不是魔怪的对手,那他们能否活下来,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众人见主将如此坚持,便只得服从。当下,徐恪便领了一个百人队悄悄走入山洞之中。
为防怪物突袭,徐恪便命队伍中打起十余只火把,借着火把的光亮,军士们跟在徐恪的身后,蹑足而行。有几个胆小的伍卒,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山洞在外面看着毫不起眼,未曾想内里却是曲曲折折、无穷无尽一般。徐恪领着这一百名军士,一直往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找到尽头。而且,越是往里面,洞径却越是宽敞,不时还会出现各种岔道。
徐恪命人在岔道做了标记,免得到时迷路。山洞中到处可见死人的骸骨,甚至还有未能啃光的断手断足以及人头。一阵阵扑鼻的腥臭味不时飘来,直熏得徐恪等人不由得蹙眉。众人走了半个时辰,却未见一只魔怪,不由得尽皆心奇。徐恪便向身旁那位名叫“李成”的卫队长问道:“李成,山洞里怎么见不着一只魔兽?”
李成回道:“将军,属下也觉着奇怪呀!按说这里就是魔兽们的巢穴,这些魔兽多半是昼伏夜出,如今
正值白日,它们应该尽数躲在洞里头睡觉啊!怎么一只都没见到呢?”
徐恪又问道:“你们从前跟着沈将军之时,有没有来过灞山打猎?对这些怪兽的习性,可曾真正了解?”
李成道:“将军,很早以前沈将军也曾带领我们来过灞山。当时我和几个兄弟奉命走进一个山洞打探。不要说象今天这样走了半个时辰,我们只是往洞口内走了几十步,就看见红彤彤一大片躺在那里的,全是长角红毛怪。当时吓得我呀,屁滚尿流一般地逃出了洞外,总算那些长角怪物们白日里喜欢睡觉,没有尽数追出来……”
徐恪:“会不会……这些怪物全都换了巢穴?”
李成摇头道:“据属下了解,这些怪物虽然凶猛暴烈,但是心智蠢笨,往往不会轻易改换自己的巢穴,而且,白日里也大多不喜欢外出。”
这时,众人已经走到了山洞内最为宽敞的一个平台之处,那平台方圆足有十余丈之宽,向上是一个巨大的尖顶。徐恪仰望这穹庐似的的尖顶,只见顶部仿佛有一处裂隙通往地面。他所料不错的话,这里应该处于一片山谷之下。他见兵士们的火把微微晃动,应该是有微风通过尖顶的缝隙,不断地灌入。山洞内的空气,到这里也总算略略好转了一些。
徐恪见这一处宽敞的洞穴,上有裂隙可通到地面,下面的石地也颇为平整,横宽都有十余丈之广,仿佛就是一座天然的地下石室一般。他不由得暗自盘算,此地倒不失为一个尚好的行军扎营之所。
这一座巨大的“地下房间”,却忽然出现了四个岔口。此时,徐恪见手下的兵士都已面露疲惫之色,便向李成吩咐道,命众军士先在此地修整片刻,往四个路口各派出两人,先行入内查探!
李成得了主将之令,忙大声呼喝手下,各自就地休整。他又叫来了四个什长,命各带两人,手持火把,先行往前查探,一遇异状,立时奔回复命。
四个什长各自领命去了,余下的兵卒们便都纷纷坐倒在地,取出随身带着的一些煮好的肉干,和着水囊一道吃下。徐恪与李成环绕着石室走了一圈,正思忖着下一步要不要退到洞外再作定夺,忽听得左前方的一个小山洞内传出兵士惊慌的叫喊声。那探路的什长带着一个伍卒慌不择路地奔逃了出来,一边逃一边大喊道:
“怪兽,怪兽!”
众人只见一只长角红毛怪和两头三首大黑狼紧紧尾随着两人,其中一头大黑狼堪堪已经要咬到伍卒的衣服。徐恪急忙长剑出手,口里发一声喊:“破金势!”剑气所到之处,那三首大黑狼顿时身首分作了两半。
徐恪见手中的昆吾剑如此锋利,心中大喜过望。他长剑一翻,随手又是一剑:“断水势!”另一头三首黑狼也立时了账。后头的那一匹长角红毛怪一见形势不妙,转身就往洞内窜逃,徐恪此际哪能容它脱身。他口中又大喊了一声:“开木势!”真气自剑尖沛然而发,当真是如破土之木,锐不可挡!众人只闻那长角红毛怪“嗷呜”一声便即倒地,默然无声。
伫立在徐恪身旁的李成,虽见徐恪已然回剑入鞘,心中兀自不敢相信那长角红毛怪倒地已死。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红毛怪物的近前,伸出长枪拨了拨红毛怪的身子,见它仍旧一动不动。他壮着胆子再走上前三步,这才看清,原来那长角红毛怪的一只巨大的长角头颅,早已和它的身躯分离。此时红毛怪物头颈部的断离之处,鲜血已经淌满了一大片石地。
李成持手中长枪用力一挑,奋力将那长角红毛怪的尸身挑得仰面向天,这才向兵士们欢呼道:“大将军一剑就斩杀了两头三首大黑狼,一匹长角红毛怪,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战无不胜!”
徐恪手下的一众兵士,本来对这一趟攻打灞山魔窟的行动,就全无信心。加之他们在山洞中转了半日,又是毫无所获,军心士气已经降至了最低点。此时,他们见徐恪只是眨眼之间,便将三头巨怪尽数斩杀于脚下。有许多坐在地上的兵士,都未曾看见徐恪是如何出手,就见三头怪兽倒在地上,尸首分离,鲜血喷涌。这些人虽跟着沈环征战多年,但几时见过如此厉害的剑法,当真是剑光一闪,怪物中之立毙!兵士们顿时大受鼓舞,都跟着李成呐喊道:
“大将军威武,大将军战无不胜!”
那位差点命丧怪兽口中的什长也跪倒在地,向徐恪磕头道:“小的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大将军威武!”
徐恪急忙将他扶起,温言询问道:“里面的情形怎么样?”
那名什长回道:“回大将军,小的往左前方的山洞中走了百余步,又见到一条岔路,小的不知道该怎么走,正思量着要不要分成两队,忽然从黑暗中传过来怪兽的吼叫,小的急忙回身就逃!那怪兽就在后面追赶我们,小的拼了命地奔逃,总算叫小的逃到了这里。亏得大将军出手,小的才终于逃得一条性命!不过……这里面的情形,小的却并未查探清楚……”
李成叱道:“啰嗦,你除了见到那三头怪物,其它的,就没什么发现么?”
徐恪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责怪,他让什长下去休息,什长千恩万谢地走去了一边。徐恪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朝着李成问道:
“会不会,这十几个山洞在里面全部相通?我们只要顺着山洞一直往里,就能找到灞山的魔巢?”
徐恪回想在山洞外的所见,所有的山洞都处在灞山山腹之中,那灞山占地甚广,山体高耸入云。山洞的洞口虽多,或许内里却是四通八达,尽皆连在一起?
李成望了望这一处地下石室的四个路口,心里想了一想,当即拱手回道:“回大将军的话,我们在里面已经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还是没能到底。属下以为,这里的所有山洞,极有可能全部相通。大将军若觉得里面藏着魔物们的巢穴,只需一声令下,属下定当誓死相随!”
两人说话间,其它三路的什长也已尽数退了回来。他们的回答大致相同,什长带着伍卒一直往里面探路,不过,越是往
里面走,岔路就越多,到后面,岔口越来越多,他们怕再走下去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得先行回转了出来,向徐恪禀明之后,再作定夺。
徐恪听了这些回报,更加确信这灞山山腹中藏着无穷无尽的洞穴。这些山洞相互连通,其中必有一处山洞能通向魔物们的总巢。
接下来,他就面临着两种选择。其一,派人出去将自己带来的其余九个百人队尽数引入洞中,跟随自己一路向前,查探重重的山洞岔口,找到那条通向魔窟之路。其二,就是自己先带着这一个百人队出得洞外,等沈环率同另一个千人队来到这里与自己汇合之后,二人商议之下再作决定。
李成见徐恪顾自沉思,便不作打扰。他见地上躺着的那三头怪兽,脖颈的断离处兀自还流淌着热血,忙命人将两头三首大黑狼拖到旁边去皮割肉,用作军粮。他自己则亲自拿了一柄锋利的短刀,奋力割开了长角红毛怪的肚皮,取出了一副巴掌大小的“红毛胆”,放入皮囊中收好。他又取来了一把短锯,用力锯开了红毛怪的那一只长长的尖角,将一副完整的“长角精元”呈到了徐恪的眼前,说道:
“将军,请喝下这一副‘长角精元’!”
“你也要让我吃这个,不吃,不吃!”徐恪急忙摆手。
“将军,这可是大补之物,听说……趁新鲜吃药效最好!”李成笑道。
“我不吃,要吃……你们吃吧!”
“我们哪有这福分呐!如今一副完整的长角精元,东市里已经卖到一百二十两银子啦!将军快请用吧……”李成依旧手捧着那只血淋淋的断角,送到了徐恪眼前。
未曾想,徐恪却眼珠子一瞪,沉声道:“岂有此理!本将这就命你们将这副长角精元服下!”
“这……这可使不得呢!”
“嗯……你敢违令?”
李成憨憨一笑,只得手捧着长角精元,叫来了手下的十个什长,众人各自吮吸了一大口,终于将那整一副长角精元尽皆分享完毕。李成与这些什长早就听闻长角红毛怪的尖角之内蕴藏着大补元阳之物。据说,那长角精元非但滋补身体,还能抵御黑烟之毒,是以,有多少长安人对那长角精元梦寐以求。如今,见自家的主将竟将这般珍贵的药材随手赏赐,他们欣喜之余,对这位镇魔大将军更是由衷而生了一股爱戴之情。
徐恪思量了片刻之后,终于做出了选择。他命一个什长带着五名兵士依原路走出洞外,将外面的全部人马先尽数带进洞中。
在徐恪心中,纵然前路艰险,纵然九死一生,但只要有半点希望能攻进怪兽的魔巢,将那些魔物们一网打尽,他还是要全力以赴!
他脑海中忽然回忆起了那位年轻貌美的景熠皇帝,在紫宸殿上抑扬顿挫的发言:“若我们只知困守长安,早晚是死,不是饿死、渴死、冻死,就是被魔洞所喷出的黑烟毒死!若我们主动进击,前路虽有千难万险,但总还有一线生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若上天护佑,人类终究不被灭绝,则此次进攻灞山,朕相信,必能全胜而归!”
直到此刻,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新帝李祀,无论容貌之俊美、器量之高雅、才具之非凡、气度之恢弘,均不愧为帝王之才……
那位百人队的队长李成,本拟劝谏徐恪一句,最好等沈将军后军来到,两军汇合之后,再经由山洞密道内杀入魔巢,似更操胜算。然此时见徐恪已然下令,他当即二话不说,只管领命。在他心中,已对徐恪生出了一种莫名的信赖,他只觉跟着这位主将,就算是上阵拼杀而死,也无需畏惧……
接下来,左右无事,徐恪便与李成和余下的几位什长坐在一道,众人说起了各自的一些家长里短,以及长安城中的日常琐细之事。徐恪见那些军士们虽一个个皮肤粗糙、脸容黝黑,但都是一些性情率真、朴质木讷之人。他不禁有些后悔,为何自己受了天子诏命之后,不早些到军中,见一见这些“最可爱之人”?
徐恪正听得饶有兴致之时,忽听得山洞中传来了先前出去的那位什长凄厉的大喊声:
“报!报大将军,大事不好啦!”
“何事惊慌?”徐恪问。
“大将军,洞外的九百兵士,已大部被魔人杀死,而且,他们此时也……也尽数变成了魔化之人!”
“什么?”徐恪急忙站起,问道:“那……上官隆呢?”
“上官将军带着一小股人,已经跑了……”
这时,李成也走到了那名什长的跟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什长一番,见他双眼与平常无异,方才问道:“你说,兄弟们此时都已经变成了魔人啦?你亲眼见到的吗?”
什长战战兢兢禀道:“李队长,小的……小的亲眼所见,兄弟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魔人,而且,他们都已经跟着追进来啦!”
“什么!他们都跟进来啦!”李成急得立时向身边的几个什长大声下令,命他们率人到石室外的唯一进口处,搬来石块堵住来路。
那什长接着说道:“队长,那些魔人太可怕了!只要被他们咬过,沾上了他们身上的血液、唾液,立时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只知道胡乱咬人。我下面的五……五个人,也都已经被他们咬过了!”
“那你……没被咬吧!”李成关切地问道。
“小的……幸……幸好没……没事……”那位什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发颤,他几乎浑身都在忍不住地颤抖。忽然间,他双目翻白,随之又变作了一副血红的眼珠。他嘴巴张开,露出了两排尖利的獠牙,纵身就朝徐恪扑来。
“大将军小心!”旁边的李成见状,急忙迎面就将那位双眼血红的什长紧紧抱住。那位魔化的什长一低头,两排森森利齿,就咬在了李成的脸上。
徐恪惊呼道:
“李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