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迟慢,谢四九早已殉妻。

谢离直似木鸡一般,呆坐在地,看看叶千千,再望望谢四九,忽地吐出一口鲜血。

秋白对着谢离斜跪在地上,这口鲜血有不少淋在她身上,只似无事一般,伸手擦了擦谢离嘴角。谁知谢离又是一口浓血,正喷在秋白颈上,雪白的肌肤衬着殷红的热血,犹如皑皑雪地上怒放一朵娇艳的牡丹,此情此景之下,甚为诡异骇人。

隔了良久,就听谢离问道:“这么多死人姊姊不害怕么?”秋白此前并没在意有很多死尸,谢离这么一问,才想起来,突然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要呕将出来。又听谢离道:“爹娘跟他们一样了,没了真是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上天不会因是你至亲之人,便网开一面,要他们回来。”秋白听他说得凄惨,大个泪珠滚落下来。谢离又道:“姊姊,其实你的亲生父母哥哥也早已不在啦,我们怕你伤心,就没和你说……”

秋白听言淡淡道:“离儿,我早知道了,那天你和娘说话我已听到,若不然也不过会求妈妈改姓谢……”说罢抽噎不止。谢离惨笑一声:“这倒好!如今咱们俩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啦。”秋白跟着惨笑数声,说道:“离儿,以前听我妈妈说,人死了并非就没了,而是去另外一个地方。”谢离眼睛一亮:“真的么?我以前也听过。”秋白见谢离眼睛紧紧盯着她,充满祈盼之情,便点点头。谢离道:“能去哪里呢?将来怎么找到他们?”秋白道:“那要看他们生前是甚么样的人,做过甚么样的事。有人能够成仙,有人要入地狱。爹娘人这么好,一定成仙。”谢离抹一把眼泪道:“这么多年,我和他们朝夕相处,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秋白道:“爹爹不是说了么,妈妈留了东西。”

谢离便要去寻,秋白拦住道:“离儿,还是先葬了爹娘罢。”谢离道:“先看看罢。”说着朝牛棚走去,刚走两步,又转身道:“留的东西也不定会说他们从哪里来,还是先葬了爹娘罢。”没走两步又自摇头,转回身去,又没两步,又转回来,如此反复居然不下七八次。

秋白心下大骇,怕他就此疯癫,大叫:“谢离!”谢离自然而然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张望,却不见秋白在眼前,转过身来,望着秋白道:“怎么啦?”秋白道:“你到姊姊这儿来。”

谢离走到秋白面前,秋白伸手抚了抚他脸庞,柔声道:“离儿,先寻也好,先葬也罢,总要做一样,对罢?”谢离眼泪又泉涌出来,哭腔道:“姊姊,我就是……就是不知该如何才好。”两人四手相接,瘫坐在地,秋白又抚了抚谢离头发,柔声细语说道:“先看看甚么物事罢。”谢离点头。

二人稳稳心神,在谢四九所说方位下掘数尺,挖到一个陶罐,打开来时,只一方小竹简,再无他物。谢离细看一会儿,将竹简递给秋白。

秋白见那竹简长约四寸宽约一寸,两面皆为蝇头小楷,圆润清秀,端正严谨,颇有松雪遗风,因念道:“黄天后土及父母大人在上:燕贼托名‘靖难’谋逆,方氏惨罹十族之狱。不孝女竹初坠秦淮而效屈子之忠,蒙门丁方四九相救以苟全贱命,既未舍生,何谈取义?是为不忠、不义。四九霁月光风,沅芷澧兰,朝夕间共生怜我怜卿之意,采兰赠芍之情。其虽婉谢,奈何竹以死相胁,与之结为连理,权作结草衔环。并无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而毁白首之约,是为不礼、不信。竹心灰意冷,不存复仇之念,是为不孝。今产一子,不求携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唯求顺耳。亦必远其文武,名之为离,是为不仁、不智。因避不测之祸,四九复归谢氏之门,竹自名叶千千,此中真意,不足道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千千跪书,稽首再拜。”

谢离听罢,凝望秋白,秋白呢哝道:“原来离儿你的‘离’字是这个意思,怪不得娘总不乐见你问我字,也不喜你学武。”谢离道:“这竹简上写的甚么,我一知半解,再给我说说。”秋白道:“你可曾听说过方孝孺方大学士?”谢离摇头道:“没听说过。这竹简是他写的么?”秋白道:“非也,这竹简确这个妈妈所书。”谢离道:“那与方甚么的学士何干?”秋白道:“你且听我说,那日我与你说善爷爷师门之时,曾提到这个燕王,便是这竹简上的‘燕贼朱棣’。”谢离惊道:“就是当今永乐天子,娘说他是燕贼,看来这皇帝也非甚么好东西。”秋白道:“燕王攻破应天城后,抓了很多人,还张了乱臣贼子榜,其中一人即是这方大学士。那时燕王已登基做了皇帝,要人来草诏以告天下,便找来这个大学士,而他本是前朝皇帝……朱允炆的侍讲学士,忠于先皇,不肯草诏。”谢离伸手抱起谢四九,将他和叶千千放在一处,说道:“好像有些骨气。”

秋白接着道:“燕王恼羞成怒,便下令诛大学士九族另友生一族,共十族。那日善爷爷说的‘诛十族也有的’便是这大学士。”谢离道:“原来如此。”秋白又道:“据传那燕王还命人每杀一个俱要带到大学士面前,看过再杀,足足杀了七八天,死了八百多人。”谢离皱眉道:“这狗皇帝,忒杀狠毒。这大学士也真叫铁石心肠,八百多条人命啊,怎就如此无情?如果我看见有人要杀爹娘与姊姊,甚么我都答应。”秋白问道:“姊姊也算在内?”谢离干脆道:“当然!你是我的亲人,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人杀你。”

秋白自问:“彼与我何?”说道:“离儿,切莫忘记今日所言。”谢离道:“落地砸坑,永世不忘。”他所学甚少,只会说个“落地砸坑”。秋白微微点头,接着道:“燕王……朱棣要人把那大学士凌迟处死,还传令叫大学士的妻女入教司坊终身为妓。”谢离道:“教司坊?为妓?甚么意思?”

巴陵亦有烟花之地,谢离卖柴时也曾路过,回家对叶、谢说起门口情状,被叶千千痛骂一顿,又被警告若再接近,便将他腿打断,是以他只知那不是好所在,对这“妓”字一无所知。

秋白道:“总而言之不是好地方,你也无须知道。大学士之妻及两个儿子悬梁自尽。”谢离叹了一声。秋白又道:“两个女儿投秦淮河自尽。”谢离忽道:“后来又怎么样?”紧紧攥住秋白双手。

秋白被他攥得疼痛,抽出手来道:“其中一个女儿方竹,被方家的门丁救下。二人亡命途中互生情愫,方竹欲嫁他为妻,而那人却不同意,方竹以死相逼,终得成亲。方竹又把名字改为叶千千,诞下一子,并说不要他习文练武,给他取名为……”

谢离突然开口道:“谢离?是不是?是不是?”双手欲抓住秋白双肩,秋白下颌贴着锁骨,闪身躲了一下,泣道:“是。那方竹便是妈妈,而那门丁便是爹爹。”谢离亦哭道:“时至今日,我才知父母家事,真是不孝,真是不孝!”声音几近嘶哑。

原来,迟遇书在那大殿之上所见皇帝,即为永乐帝朱棣,那儒生正是大学士方孝孺。依这竹简所言,叶千千却是方孝孺之女,而谢四九本门姓谢。

秋白道:“委实料不到爹娘身后,竟有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隐情,离儿你竟是方大学士骨血。”谢离捶胸顿足道:“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爹娘活着,我不要做那无情无义之徒的后人,我不要,就是不要……”秋白道:“大学士被坊间尊为仁义礼智信之表率,受人敬仰,你怎说他无情无义之?”谢离大摇其头:“仁义礼智信就是要家破人亡么?那方大学士八成也是如你教过的‘骑虎难下’,起初只不过做个样子,没料想有那样的结果。”

秋白道:“离儿,你怎能如此妄加揣测?何况他还是你的外祖父,这个不论你愿不愿,俱是坐数的。”谢离闻听此言,委顿于地,如同一只力气耗尽的恶狼,凶巴巴地望着秋白。

秋白挪近身子道:“离儿,还是给爹娘打副棺材罢。”谢离目光渐转柔和,点头道:“心里好乱,全凭姊姊处置。”

棺椁备妥,秋白掏出剪刀割下叶千千一缕青丝,撕了布条包好递与谢离藏在衣中。谢离将双亲尸身连同竹简放入其中,想起此刻即是诀别,心头翻来覆去挣扎数十下。终是一咬牙合上棺木,埋于后院。

填土之时,谢离面目凝呆,一语不发;秋白亦是一声不吭,伴随左右。当那丘冢成形之际,忽听西北乾天传来几声欢快的鸟鸣。缓缓抬头望去,那几只鸟早不知何处去了,如何得见?二人相顾茫然,隔了良久,才缓缓哭出声来。

黄昏时分,秋白好不容易将谢离拉到道衡家中,与他包扎伤口,因说道:“离儿,你胸中悲凉,倘若在那坟旁,便哭死了。”谢离“嗯”了一声,又半盏茶的工夫,问道:“姊姊,那时你说那么多,可那竹简上也没多少字啊?”秋白道:“有许多都是读书人之间口口相传,我是两厢一处同你讲的。”谢离道:“我听你念的有‘白首之约’,可是后来你没与我讲,却是何解?”秋白道:“大凡夫妻之间,常言‘白头偕老’,我猜妈妈在遭难之前,曾有婚约,与爹爹成亲即是毁却那个‘白首之约’。”谢离忽道:“妈妈若不与爹爹成亲,生的还是我么?”

秋白听家里丫鬟说过嫁人生子之事,听谢离这么一问,不禁脸红颈赤,因说道:“我哪里知道?”谢离道:“那又怎么不信、不礼呢?”秋白道:“毁却婚约,是为不信。又说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为不礼。其实他们不是逃婚过来的,当年定是万分信任善爷爷才说的逃婚。”

谢离闷头思索,半晌才道:“姊姊说方大学士为仁义礼智信之表率,而妈妈说自己五常通失,唉……”秋白道:“揆其所以,还是娘说的‘心灰意冷,不存复仇之念’。”谢离道:“姊姊怎看?”秋白听言即想到自己通家被沈氏所害,落下泪来,说道:“你我二人此前不知,倒还罢了,今日得知不共戴天之仇,焉能不报?”

谢离哪里知道她心思,只道她思朱棣位高权重,无从下手而伤心,说道:“你我势单力薄,欲图那皇帝,不异……不异,以卵击石。连妈妈都无心复仇,自有她的道理。不过今日大仇,若是不报,誓不为人!”谢离心中隐隐约约对方孝孺之节耿耿于怀,况初知身世,对那陈年旧事颇不以为然。但对于今日之事可谓刻骨铭心,誓要复仇。

秋白道:“那恶人若非三合帮的,也必定与道衔有关。”谢离道:“咱们去找肖大哥,看看能不能查出是谁。”秋白道:“也只好如此啦,你不会撇下我一个人罢?当初我可是说过,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谢离道:“如今咱俩谁也离不开谁,无论去哪里,自是一同去。”

秋白长舒一气道:“那就好,真是没白得这个弟弟。对啦,那把扇子?”谢离掏出扇子,说道:“还没来得及放起来,就……”秋白忽失声大叫:“哎呀!那些金子和银子……太可惜了,全给烧没了。那东西……能烧掉的么?”谢离也不笃定,说道:“不会罢,是不是跟铁似的,只会化成水,若是凉了,就又成块儿。”秋白道:“咱们快去找找看。”起身拉谢离欲走。但想到此时回去,谢离又免不了一阵哀伤。她早知自己父母双亡,尝过个中滋味,且谢离与她行了悌礼,已渐生呵护之意,心中不忍。遂又扯住他道:“明早也不迟。”

谢离展开纸扇,说道:“白日里我偷看过,还没来得及问你。”那扇子一面上写了三个隶字——“天、地、人”。另一面则是一副扇面图,画中山巅上两个人,因远树无枝,远人无目,看不清面容,只知是一老一少。年轻人腰悬一把长剑,双膝跪在那年长者身前,年长者左手紧握年轻人右手,似在嘱咐甚么事,年轻人悉心领教。再细看去,老者须发不定,衣袂生云,俨然仙家风范。左侧一江如练,群山若笋,斜阳将落未落,晚霞似紫还红,却显一丝悲凉凄怆。又有“洪武甲戌仲夏於天山之巅”等字。

谢离问道:“你知这是甚么画么?”秋白暗索之前所见及所闻,摇头道:“不知道,也没个落款,这山更不似天山。但自皴法及笔画勾勒上看,倒似个女子所绘。而那‘天地人’三字遒劲挺拔,有苍松之骨,倒似出自男子之手。”谢离道:“有你不知的么?即便一把扇子,姊姊虽不知是甚么画,却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秋白苦笑道:“说这个干么,快收好罢。”

二人只睡了三个时辰,即回到坟前添新土,呆呆好一阵子,才想起要找金银。当下寻好方位所在,忙乎半个时辰,终才挖到。那金锞子与银元宝早已混在一起,没个模样,里面又掺着焦布土石等杂质。只好砍为数块,又刻意砍下几块极小的,放在从道衡家带来的包袱中。又找寻秋白摘下的耳环玉钗手镯等首饰,一无所获;更想起清风散解药,亦复如是;牲畜也不知何处去了。

二人在坟前磕罢三个响头,便一步三回头地出梅子岭向北而行。

傍晚来到一处市集,寻人问了钱庄所在,欲将一块金银汇钞。那钱庄掌柜见了那块金银,瞄瞄二人,疑惑满腹。二人互视一眼,才知均为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秋白向来洁净惯了的,这两日却未顾及于此,因附耳与谢离低语几句,谢离便道:“家里走了水。”那掌柜假似恍然大悟,估估金银之比,用戥子秤秤平色,扒拉几下算盘,即点付现钞和制钱。二人也不论戥头高低,取了便走。那掌柜一待二人转身,便即眉开眼笑,低声对身旁的小伙计说道:“咱们这宝号多来几位这等痴物,不消半年,你我二人皆可去那总号啦。”伙计一脸坏笑,连声称“是”。

第二日清晨,姊弟俩各买一套寻常衣衫,又雇一辆马车,减轻秋白诸多足底之痛。

姊弟俩一路风尘仆仆,渡江过河,晓行夜宿,在客栈歇息时,住在一间屋子,谢离用椅子在地下搭铺。秋白初时还有所防范,但见谢离规规矩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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