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门外。
冬末的风仍有些凉意,宣六遥跳下一辆马车,四处张望。
终于,城门口出现上央的身影,他姗姗来迟,身后还跟了一个少年乞丐。少年乞丐头发凌乱,衣衫破旧,脸上虽不太干净,但能看清眉目。
宣六遥吃了一惊:“阿九?”
上央回身一看,也吃了一惊:“你何时跟着我的?”
阿九尴尬一笑:“也不多会儿。见着先生行色匆匆,过来看看可有需要小的帮忙?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我出宫了。往后你也跟着我吧。”
阿九喜不自胜:“是,殿下。”
宣六遥自嘲地笑笑:“往后就叫我公子吧。”
“是,殿公子。”
算起来阿九在外流浪也有一年了,洗净后的肌肤竟然仍很细嫩,也看不出多少风吹日晒的痕迹。他解释说自己之前也去做过仆役,只是那户人家不久前回了老家,他身上的银子也花完了,便流落在外了几日,却又绝处逢生,老天让他又遇上了殿下。
倒让宣六遥有些唏嘘——
他们继续往东行去,他们要去的,正是上央的老巢。
哦不,是曾住过的地方——灵山。
从京城往灵山约有两日行程,晚上他们到了一个小村子。
村子很小,从这里走,可以少走些路程。上央在这里又有熟人,不必花银子住驿站。马车在一户院前停下,他乐呵呵地打招呼:“小哥,小阿嫂,好久不见啊。”
“是上央真人啊?快请进!”院里传出年轻而热情的声音。
宣六遥掀开帘子往那边看,只见一个小院,几株竹竿扎成一道低矮的篱笆,两间屋子,屋顶用竹子和蓬草压成,有些简陋。
院里一男一女,像是夫妻,年纪约在二十出头,长得也算端正。
小夫妻也向他看来,随即又笑道:“真人这是有了孙儿了么?难怪都不见回山了。”
上央呵呵一笑:“我要有这么个孙儿,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这是老夫的徒弟。来,六遥,来打个招呼。这位是胡十七,你叫他小哥便成,还有小阿嫂。”
“是。”
宣六遥跳下马车,进了院子,跟随的小黄门们也拉着马车跟了进来,顿时把个小小的院落挤得满满当当。
颇有些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来熟。
胡十七夫妇有些愕然,上央尴尬地呵呵一笑:“又要叨扰小哥和小阿嫂了。”
小夫妇俩展颜一笑:“哪里的话,我们年年盼着真人来呢。”
上央也不白住,指派各个小黄门们去替胡十七夫妇干活。
宣六遥不忍那些赶了一整日路的小黄门再受累,自告奋勇地去帮胡阿嫂推磨。
石磨是常见的那种,宣六遥个子只比它高一些,他目测一下,想必是推不动的。但既然话已说出口,推不动也得推。
他站在磨柄前,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放上,鼓起劲:“嘿!”
石磨轻快地转动起来,乳白的豆汁从磨盘间畅快地淌出,宣六遥有些不敢相信,他推着磨柄越跑越快,直到上央突然在院中回应了胡十七一声时,石磨瞬间停下,他一时没有防备,身子已被拦住,两只脚哧溜钻到底下,仰面摔了一跤。
这才知道是上央使了法术,替他一起推的磨。
还不如上央自己磨。
好在晚饭好了,吃饱饭也就没烦恼。
胡十七夫妇把家里的存货都拿出来了,上央让小黄门们自己找个角落吃饭,他自己带着宣六遥和胡十七夫妇上了桌,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怎么,还没有吗?”上央问。
“没有。”
“等我回了山,我去找些草药。”
胡十七夫妇惊喜万分:“真的吗?”
“唔。”上央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好一会才说,“只是不知道山里可有,也不知何时才能配齐。”
“若是真人觉着麻烦,我们进山自己找。”
“不必。山里有猛兽,不可乱闯。”
“那就拜托真人了。若将来真有了孩子,真人就是我俩的再生父母,我们的孩子也就是您的孙儿。”
胡十七拉着胡阿嫂要跪下,慌得上央一口饭呛在胸口,拍胸揰背了好一会,这才罢了休。
晚上,又是一番推让。
胡十七夫妇把床让给宣六遥和上央,让阿九他们打了地铺,自己铺了稻草在外屋睡下。
天气仍寒冷。
宣六遥有些责怪地看看上央:怎么不找个屋子多的?
上央心虚地背过身,留给他一个无言的背影:这村里,就没屋子多的——
天色大亮,鸡叫了三遍,宣六遥才从睡梦中醒来。
看看身边,上央早已不在床上。几个小黄门正睡眼朦胧、唉声叹气地醒来,想来他们还是第一次走这么多的路,即便睡了一夜,此时仍然腰酸背痛、腿脚酸麻。
不过多走走就习惯了。
宣六遥暗暗一笑,在怀里摸了一块银子。
被逐出了宫,自己手上反而有银子了。
他捏着银子偷偷放进枕下,指背处却硬硬凉凉,他掀开枕头,里头已经藏了一块碎银,想必是上央放下的。
这块碎银,也够在客栈买个大通铺了,再加上宣六遥这块,哎,一间大通铺,一间上房,绰绰有余了。
敢情上央不是来欠胡十七人情,是来送人情的。
宣六遥在心里笑笑,放下银子,把枕头摆摆好,坐在床上等小黄门们出去。
阿九看上去不是很累,因为他昨日跟宣六遥挤在马车厢里坐了一路。只是神情恍惚,半晌才惊醒过来左右张望,正好看到宣六遥在冲着他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起身奔过来:“公子,阿九服侍你穿衣。”
“不用,我自己来。”
阿九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颇有些失落与惶恐,如同他之前刚被惩诫后放回来时一般。宣六遥的心顿时软了:“好好,你来。不过说好了,只此一次,往后我都自己来。”
“是。”阿九得了令,殷勤地替他穿衣穿鞋,只是大约不侍候的时日久了,竟有些生疏。大冷天的,他的额上沁出了一层汗。
一行人辞别胡十七夫妇,继续往东走去。
阿九今日也不客气,直接跟在宣六遥身后钻进马车厢。
三个人挤在车厢里,倒也暖和的很,只是有些沉闷。上央盘坐在车厢中间闭眼入定,宣六遥和阿九隔着上央,大眼瞪小眼,一时也无话可说。
约摸走了一个时辰,马车却停了下来。
一个小黄门在外头喊道:“前头有棵树倒了!”
树倒了就搬开呗。
三人在车里安静等待,听着外边的小黄门们商量着前去搬树。
车外突然几声惨叫:“啊!”
上央抽出拂尘挑开厢帘冲出去。宣六遥也提起朔月剑打算冲出去,却被阿九一把抱住:“公子,外头危险!”
“可先生他出去了!”
“公子也帮不上真人,还是不要出去了!”
话音刚落,厢帘突然向里边扑来,一枝箭头刺破帘子直向宣六遥射来。阿九抱着他猛地转了个身,却闷哼一声,重重地压了下来。
“阿九!阿九!”宣六遥惊呼。
阿九脸色煞白,却仍强撑着:“公子别出声。”
外头突然一片安静,打斗声、呼喝声似被模模糊糊地隔得好远。
宣六遥估摸是上央替这马车结了结界,他挣扎着起身,看到一枝带血的箭头挂在厢帘上,阿九的背上被血染了一大片。
还好那厢帘挡住了箭势,若不然阿九此刻说不准就没命了。
血从伤口处不停溢出,还好,伤口不算深。宣六遥洒上伤药,替他盖上衣裳,叮嘱道:“你躺着别动。”
他提了朔月剑准备跳下马车,却被结界挡住。
前方路上,倒着一棵粗大的枯树,那些小黄门们或伏或仰,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边。
不远处,上央一把拂尘东腾西挪,正在对付四个持刀的黑衣人,不远处,又有两个黑衣人,正持着弓箭对着马车射箭,只是箭近车身,便莫名其妙地掉了下去。那两个黑衣人一脸惊诧,却仍在坚持不懈地射着箭,箭筒眼看就要空了。
“公子。”身后传来阿九虚弱的声音。
他回身一看,阿九挣扎着爬起身来看他。他很是感动,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躺着,我没事。”
阿九神情略略放松了些,却又被车外的情形惊着了:“公子,那些箭”
“不怕。你往里去。”
一枝枝黑色的箭锲而不舍地落在车前,很快,箭筒空了。那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扔下弓箭,拔了刀向马车冲了过来。
“公子快进来。”阿九惊得把他往里拖。
“别怕。”
两人坐在马车上,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衣人一刀刀地当头砍着,那刃却总隔着两寸远便再砍不下。
宣六遥气定神闲,阿九目瞪口呆,黑衣人气急败坏、莫名其妙。
终于,那两黑衣人决定不再徒劳,调头往上央奔去。
上央正在几丈外四处逃窜。
他算不得武功盖世,也上了年纪,以一敌四有些难为他了。
好在,轻功不错。
天生的。
他今日穿着浅黑的袍子,两条细腿迈成风火轮,逃成了一股浅黑的龙卷风。
追风的黑衣人年轻力壮,仗着上央不敢离远马车,他们一个一个地轮换而上,越追越勇。上央终于失了耐心,一个猛子窜出老远,一段“天灵灵,地灵灵”,指尖成风,带起一团火光,隔着老远直扑黑衣人。
火团不大,连巴掌大也没有,却在接近黑衣人胸口时呯然炸开,黑衣人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上央如法炮制,再炸倒一人,趁着另外四人楞怔之时,飞快地扑上马车。
一声咒起,挡路的枯树慢慢往外移去。
只是上央的脸色有些发白,看样子耗力不小,此时已有些强弩之末。宣六遥已跟他学过移物术,随即一起念了咒,又发动心力,大树被一股无形之力推了开去。
只是小黄门们的尸体仍挡在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