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上央在劝说宣拾得吃大药丸:“圣上,这药丸里有雪山顶的千年雪莲,祁连山的万年参王,东海底的老蚌灵珠,珠母峰的灵芝母株,又用在雪山顶带下的雪、山顶的泉、海底的水、大漠里的雨调配而成。当年先师也就制了三颗,老夫有幸被赏了一颗,珍藏至此,特意拿来献给圣上,愿圣上福寿安康,长命万岁。”

这药丸被吹得如此天花乱坠,宣六遥和宣拾得都有些怀疑地看着上央,他却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宣六遥暗想这小老头的脸皮也是厚得可以,宣拾得却已经急不可耐地掰开药丸,塞了一块进嘴里。

也不怕被投了毒。

宣拾得尝了一口,眉毛一挑,将剩下的药丸全塞进嘴里嚼了吞了,赞道:“味道不错。”

上央不紧不慢地作了个揖:“若是体内原有疾恶,此药下肚,当可排之。”

“是么?”宣拾得眉毛又是一挑,站起身,却是半弯着腰,一手捂着肚子,嘀咕道,“还真是。”

他带着两个黄门从御书房消失了。

上央和宣六遥仍在屋里等着,相顾无言。

半个时辰过去,宣拾得神清气爽地坐回来,脸上的黑气少了许多,脑后的黑线虽然仍在,上头围着的烟雾却散了不少。

看上去,至少半条命回来了。

这药果然很灵,看来上央不曾扯谎。宣拾得赞赏地看看上央,上央微低着头,脸上平平静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还有一件事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就是圣上赏了他一托盘白花花的银子。

上央亦是很平静地接过,欠了欠身,带着宣六遥退了出去。

两人沉默地进了千山苑,上央唉声叹气,像是做了一件亏本买卖。

“先生,怎么了?”

“这灵药原本是打算交给皇后娘娘留着以备殿下下次再被投毒。此药金贵,不易配制,就这么没了”

“下次再被投毒”宣六遥转头无声地呸呸两下,默默念叨,“好的不灵坏的灵啊不,坏的不灵好的灵”——

次日宣六遥进千山苑时,上央正捧着一把木剑在玩。

说是玩,因为木剑除了用来玩,宣六遥想不出还能用来做什么,做法?

此剑剑身只有普通剑的一半,看似桃木,色浅黄,他凑近了仔细看,见这剑模样古拙,打磨得甚是精美,剑柄上刻了“朔月”两字。

上央拿了一枝朱砂笔在剑身上画着奇奇怪怪繁复的线条,像是在画道家的符。

过了一会,上央收了笔,将木剑递给他,叮嘱道:“这把朔月剑,是当年先师所授,可斩妖,可防身。若是遇着妖魔,剑身暗藏真火,割处如灼。若是常人,此剑亦可削骨。”

宣六遥接过,有些讶异。

剑身并不像木头那般轻飘,却也不似精铁沉重,他忍不住敲敲剑身,竟击之如金,当当有声,剑锋有一层薄薄的圆润,也无剑鞘,挂在身侧正与他的身量相配,看起来像是一件玩物。

他正仔细看着,一旁上央提醒一句:“用剑划你的手指。”

这算是祭剑么?

宣六遥毫不犹豫地拎起剑,在指腹轻轻一划,一阵隐隐的刺痛,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他把血在剑刃上轻薄地涂去,血痕起了一阵红光,化成千丝万缕,游走一圈,细细密密地与剑融成一体。

上央有些惊讶他的手法熟练,却也不曾多问,只叮嘱道:“朔月剑已认你为主,你好生待它。”

“多谢先生。”

宣六遥将朔月剑佩于腰间,不自觉地增了三分昂扬之气。又更觉精妙,朔月剑在旁人眼里不过一把木剑,谁也不会在意。

“此剑可切去圣上之黑线。不过,他必定还会种上,且从此后,你也算与他树了敌,你还去么?”上央说的是他的孪生兄弟平阳。当年一起拜的师,学的艺,各人的手段自然了解。

“去!”

种了再去切,反正老子有的是时间——

宣六遥昂首挺胸出了千山苑,四个小黄门亦步亦趋地跟着。

突然上央出现在前头的拐角处,离着八丈远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咦?”宣六遥停住脚步,上央不是在千山苑里么?再仔细看,他的眼角眉梢似乎是往下耷拉的,分明是平阳。

不过,太远了,看得不是很分清。

他低声吩咐阿九:“去,看看这是上央先生还是平阳少傅。”

阿九脸上闪过一丝惧怕,犹豫了一会,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众人看着他跟那小老头作了个揖,说了几句话,又转过身畏畏缩缩地回到宣六遥身边:“殿下,这是平阳少傅。”

“他来做什么?”

阿九的脚尖不易察觉地往回路蹭了蹭,嘴上却说道:“小的再去问一下。”

“罢了。”

宣六遥盯着像一棵枯瘦的老树一般站在前头的平阳,思忖着他是否已经察觉了他们的意图。若是硬碰硬,怕是自己占不到什么便宜。

他果断地一挥手:“回去。”

一行人又像小鸡带母鸡似的,扑棱棱地回了千山苑。

今日不去还有明日,明日拦着还有后日,难不成平阳不做别的事,光等着他了?

不过还真被他想着了。

他去了几次,竟然平阳每次都静静地站在那路口,阴沉沉地看着他,看得他们心里发毛。上午去,他上午在。下午去,他下午在。晚上去,圣上不在

算下来,他已经在千山苑到御书房的路上来回走了十来个半趟了。那平阳像是铁了心做个拦路门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宣六遥已经觉着自己这一世算是个耐性好的人,也忍不住头上有点冒火。

尤其这次平阳阴恻恻的眼里还带上了一丝嘲弄。

不过那或许只是他自己多心了。

但他不想再等了。

他将朔月剑握在手中,壮壮胆气,大摇大摆了走了过去。若是平阳敢硬拦,他就敢硬闯。虽然他此时是一个五岁的稚童,但平阳也不过是个老朽,活了九百多年的老朽,朽得不能再朽。

真打起来,不见得谁吃了亏。

平阳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宣六遥终于看清,他眼底的嘲弄不见了,却像是有些呆滞,似在惊讶,又似在害怕他的无畏。

怕得连让都不知道让一下。

宣六遥在他面前站定,客气地沉声说道:“少傅,劳驾让一下。”

平阳眼都不眨,既不让,也不说话,只楞楞地站在那边,像是没了魂一般。宣六遥心下生疑,他这唱的哪门子戏?

他伸手想去捅一下平阳,不料指尖刚触及平阳的衣袖时,平阳突然平空散成一团黑烟,旋即黑烟四处飘开,不一会便无影无踪。

小黄门们一声惊呼。

宣六遥楞楞地站了好一会,自己竟被这小老头的障眼术白白拦了好几日?

第一日不是才见阿九跟他说话的么?也约摸第一日是真的,再后来,就成了假的了。

残阳如血,他的心也在滴血,白耽误功夫了。

偏偏宣拾得这一日并不在御书房。白跑一趟的宣六遥一路琢磨,平阳会障眼术,想必上央也会,让他教自己障眼术?

想必他是愿意的。

可上央却不太情愿:“隔空取物与结界术都足够六皇子何时何地都不会落入绝境,学这骗人的劳什子玩意作甚?”

宣六遥没有说话,只在他身边盘坐着,仰着脸呆呆地看他,直至上央自己想通了:“罢,教你吧。带棺材里也没用。六皇子少年英雄,想来学这玩意不会害人,只会救人。是不是?”

上央转头看他,期待着他忙不迭地点头表忠心。但他仍是不说话。于是上央自己应了声:“自然。”

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

而且似乎自信过了头,有些破罐子破摔。

宣六遥障眼术还未练习熟练,上央却说:“既然教了,技多不压身,老夫再教你隐身术吧。”

“哦?”宣六遥惊得刚幻化出来的一只鸭蛋掉了个稀碎。

上央说教就教,他招招手:“来,跟我学。”

宣六遥迅速滑下凳子,三两步窜到他的身侧,看他在纸上慢慢地画了一条绕了无数弯、弯得很对称的大蚯蚓。

这是符咒,他知道。

但他从未亲手画过,眼下上央要教他画符,他有些激动,接过狼毫笔时,一双小手颤得厉害,落在纸上的蚯蚓变成了无数条,弯里曲来,曲来弯去,就像亲爹不认识亲妈,亲妈不认识亲儿子。

反正画完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

饶是如此,总算也是画的第一个完整的符咒。

他略略得意地看看上央,上央盯着他画的符,感动得热泪盈眶:“跟”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跑去一边抹泪去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心情转回来,不好意思地解释:“丑哭了。”

这么丑么?

宣六遥惊讶地审视自己画的符,虽然它不能隐身,最起码能迷了人眼,若是个个都能被丑哭,倒也是一个新法术。

不容他得意,上央抽过纸,将它卷成一个圆筒塞进怀里,郑重说道:“这是殿下画的第一个符,我要回去裱了挂起来。殿下不会不允吧?”

“允,允。”

宣六遥觉得老人家爱收藏,自然也就答应了。他占了书案,一张接一张地练习画符。

上央趁着他忙乎,自己走到屋外,取出怀里宣六遥画的那张符纸展开,细细地看着,一边看一边点头,自言自语:“跟那小子第一次画的一模一样啊”

宣六遥在屋里支着一双耳朵,横横糊糊地听到“小子”两字,心想这符可能画得确实太丑,连累先生还得跑外面再骂他,倒也顾及他的面子。于是画得更认真了——

隐身术很是难学,尤其还要练障眼术。

眨间之间寒风起,冻得人冷嗖嗖,心里拔凉凉。

学会了画符,还得练手诀。

手诀不是在手上画口诀,而是用手变成一种文字,那文字,一般人看不懂。尤其要把手指掰成弯里曲拐,还要变来幻去,如同一双手要做千手观音才能做的事。

上央枯瘦的手化成一道幻影,时而成一朵莲花,时而成一枝画笔,时而成了一道网,而这千变万化却是在瞬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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