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并也不介意他的指派,爽快地挽起宽袖往身后一扎,捉了鱼就往院里的水缸边去了。

暖锅从晚晴宫取来了,还有炭火、配菜,一小壶酒。

小黄门说皇后娘娘吩咐,这酒是给少傅一人的,不许六皇子沾染一滴,若是沾了,往后便不许跟着少傅读书。

平阳竟像是做惯了厨事,没一会儿功夫,手臂长的大青鱼便变成了两盘粉嫩雪薄的鱼片,端端正正地摆在暖锅边,锅下的炭火也生出了旺热,清汤里扔了几颗红枣、几片葱叶,随着平阳的手指一捻,两颗肥白的大蘑茹滚到了桌上,很快被切成薄片,投进滚沸的汤里。

平阳往自己的杯里斟酒,语重心长地说道:“这种术,偶尔用用便可,切不可以生出贪婪之心。贪婪之人,最终会被贪婪反噬,得不偿失。天地之间有正道,别以为你得了便宜,便放肆骄纵,天地都看着呢,不该你得的,最后还是会以你不愿的方式拿回去。记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宣六遥抬眼看他,装作好奇地问道:“少傅,你会炼仙丹吗?”

“老夫又不是神仙,炼什么仙丹?”平阳很爽快地回道,似乎献给宣拾得的“仙丹”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喝一口酒,捞一片鱼片,惬意得白眉都翘了起来。嘴角、眼梢全是满足,没有一丝往日所见的阴冷。

宣六遥倒是看不懂了。

两片烫得雪白的鱼片出现在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平阳伸着长长的竹箸,小心翼翼地将鱼片放进了他的碗里,满眼慈爱,嘴里还嘱咐着:“小心些,别碰了锅边。”

宣六遥不再多想。想那么多作什么?

再想,鱼片就老了。

新鲜的鱼片在清淡的汤里微微烫过,留在舌尖的都是淡淡的甘甜,汤也慢慢煨成了一锅雪白的鲜汤。

两人闷着头吃鱼喝汤,平阳忙里偷闲再喝上几口酒,一时用来上课的清静之地竟变成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这一日又是祥和的一日。

下了学,宣六遥被小黄门们护着回了晚晴宫。

傅飞燕在屋里心神不宁地踱着步,看到他回来,赶紧奔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母后问你,今日少傅可曾离开过你?”

“不曾。”

“他中途不曾出去过?”

“不曾。”

傅飞燕倒抽一口冷气。

她慢慢站起身,想了一会,坚决地说道:“六遥,我们不去千山苑读书了。”

宣六遥吃了一惊:“为何?”

“我疑心苑里的那个不是平阳,而是个妖物。”

“妖物?”

“今日我在御书房见着平阳了,我还说多谢他对你的关照,岂知平阳像看一个傻子似的看我,还琢磨了好久。我从御书房出来就去千山苑,阿水说你和少傅一整日都在里头,不曾出来过。我觉着不对。”

宣六遥脱口而出:“那就对了。”

“怎么对了?”

“我也觉着他不像平阳。”

傅飞燕更紧张了:“我们让侍卫把他抓了吧?”

“倒也不必。我看他没有恶意。”

“可”

宣六遥摆摆手:“母后原本也不太希望让平阳做我的先生,眼下这个先生是现成的,对孩儿也不错,我看挺好。”——

宣六遥照常去千山苑读书,只当不知道这小老头是假的平阳。

每日依然会练那些小把戏。

这一日,一只精瘦的山羊被变了出来,咩咩地叫着,瘦短的尾巴一抬,竟滚出数十颗黑色的小圆粒,把这清静之地当成了羊棚肆意撒野。

假平阳的眼睛亮了一亮,他摸着山羊胡,笑眯眯地:“六皇子这是想吃涮羊肉暖锅了?”

“我只是想变个少傅出来。”

“嗯?”他的笑容当场垮掉,“那怎么变了只山羊?”

宣六遥看看山羊,又看看他,童言无忌似的:“白头发、白胡子,又瘦,没变错。”

“是是,六皇子没有变错。要么,殿下派人去拿暖锅,我去杀羊?这只羊怕是能吃个三两日,好在现下天气凉快,倒是能放”

话未说完,宣六遥手一挥,山羊在眼前倏忽消失,只留下地上散着的一堆溜圆的羊粪。

假平阳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是何意。

“养羊的人想必不想丢了这只羊,我让它回去了。”

“好!好!六皇子真是一个好人。”假平阳激动地夸赞着,颇有些惋惜地咂了咂嘴。

“少傅想吃羊肉暖锅,我让母后派人送来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

“少傅可否帮我找一个人?”

假平阳怔怔地看他一眼,了然于胸地叹口气:“殿下,有事直说。”

也是,假平阳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跟他耍什么心眼?

宣六遥暗自笑笑,说道:“有个小黄门,叫阿九,上次随我出宫被责罚了。此时被关在宫里的某个地方,但我没有机会去找。少傅可否抽空帮我去看看,顺便给他带些吃的?”

假平阳点点头:“好。”——

入夜,宣六遥从天眼中看到假平阳在皇宫里偷偷摸摸地游来逛去,倒像真是帮他找去了。只是不知可曾找到,他不敢用天眼太久。

次日假平阳并没有带来好消息:“有些地方被结界封住了。”

“结界?”

“是。”假平阳以为他不懂,“结界是一种法术,所结之处,可作防护,外人不可进。”

“皇宫里怎会有结界?”宣六遥很是疑惑。

假平阳欲言又止。

宣六遥决定不装了。

遮遮掩掩的,很多话说不明白。

他诚恳地望着假平阳:“先生,你到底是谁?为何假冒平阳少傅的名头”

假平阳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许久才苦笑一下:“我知道早晚会被识破,可六皇子你也太大胆了,孤身一人就敢叫破我?”

“先生虽是假冒,但先生之心却是真切,我又有何不敢?”宣六遥很是平静。

倒是假平阳似乎心里头波涛汹涌。

他起身朝着宣六遥深深地作了个揖:“六皇子少年英雄,老夫很是钦佩。老夫名上央,是平阳的孪生兄弟。不过,两百年前,我和他就已经闹翻不再往来。此次在京城偶遇殿下,老夫觉得有趣,才混进宫里做你的先生,不想这么快被你发现。也不知殿下对老夫意下如何?若是憎厌,老夫即刻出宫,再不相扰。”

宣六遥一直看着他,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微微一笑,起身回礼:“先生言重。能遇上先生,是六遥的三生之幸,六遥求先生继续留下。”

“何来的求?殿下见外了。”

两人假模假样地一个接一个地作揖,终是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宣六遥漫不经心地问:“先生看得出结界是出自谁的手么?”

“自然看得出”上央脱口而出,随即又觉着了失言。

他看看宣六遥,眼里有一丝为难。

宣六遥明白了——

为免傅飞燕担心,宣六遥告知了上央的身份。

“平阳的孪生兄弟?”

“是。”

“他们兄弟俩一唱一和,想做什么?”

“倒不见得想干什么,上央先生的为人与平阳少傅不同。”宣六遥辩解道。

傅飞燕横了他一眼,低声嘀咕:“小孩子懂什么?”

既这么说,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好,我此刻便赶先生出宫。”

“别急。母后去试探一下。”

“母后打算如何试探?”

没有回应,因为傅飞燕已经带着香龄走出了三丈远。宣六遥发楞:这女人这么心急么?

心急的傅飞燕不多时便出现在千山苑里。

对着上央,她仍是显得很恭敬:“平阳少傅,这段时日,六皇子学得可还好?”

“六皇子聪慧伶俐,学得极好。”

“那就好。”她装着松一口气,示意香龄将银子送上,“少傅,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还望将来少傅能对他多多扶持。”

她装着尚不知他的身份,上央却不打算继续瞒下去了:“皇后娘娘,老夫已和六皇子坦明,我是平阳的孪生兄弟上央。此次进宫实在冒失,还望娘娘恕罪。”

“哦?”傅飞燕显出惊讶,像是第一次听到,“上央?平阳的孪生兄弟?”

“正是。”

“太好了。以往本宫总觉着平阳少傅只亲近四皇子和五皇子,这下好了,想来平阳少傅实在抽身乏术,才让你来关照六皇子。”傅飞燕一脸欣喜,“过些时日我再去跟平阳少傅当面致谢。”

“娘娘,此事莫让平阳知道。”

“为何?”

上央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郑重道:“老夫虽与平阳是兄弟,但已多年不来往。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想来他也不希望我在宫里。”

“这”

“老夫这些年无徒无子,实与六皇子有缘,想将一身微薄本事传授于他,也算后继有人,还望娘娘成全。”

傅飞燕点点头:“先生之心令本宫感动。先生既是平阳少傅的孪生兄弟,想来本事也不差,不知可否让本宫见识一下?”

“好。”

上央没有推托,只见他闭眼喃喃几句,手指翻转如莲花,随即,他睁开眼沉声低吼:“娘娘,请让人用刀剑刺我、砍我!”

“啊?”傅飞燕从未听过如此霸道要求。出来得匆忙,什么刀啊、剑啊,统统没带。她急忙回身吩咐跟随的小黄门:“快,去找一个侍卫来!”

小黄门撒腿就跑,不多时领了一个精壮有力的带刀侍卫冲进来,一边冲一边喊:“砍他!砍他!”

呼声急切如琴弦嘈嘈,而对峙之人如芝兰与老树。

侍卫定晴一看,那一身长袍的小老头不是平阳少傅吗?

怎地,皇后娘娘要砍平阳少傅?这可是一件值八两银子的宫廷秘闻咧。

他激动地抽刀向前,结结巴巴:“皇后娘娘,是要砍少傅吗?”

“对,你用力砍。砍死算本宫的。”

得了允准,侍卫压住心头激动,一个白鹤亮翅,又一道长虹贯日,雪亮的刀光直冲上央的头顶而劈下,哗地一声,如瀑落长石,气势恢宏,却斜斜地沿着上央的身周滑到一边去了。

侍卫一个收脚不住,跌跌撞撞顺势来了个驴打滚。

好俊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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