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皇子都长得颇为英俊。宣三今坐右前排,方颌环眼,神情不善。左前排是宣四年,肤色稍黑,眼形修长,眼神锐利。左后排的宣五尧肤白脸圆,看起来有些憨憨。
宣六遥恭恭敬敬地冲着三位皇子行礼:“三皇兄好,四皇兄好,五皇兄好。”
乖顺极了,说话的声音如砂糖一般绵软甘甜。
宣三今纹丝不动,眼里的不善丝毫未变。宣四年的脸色稍稍松动了些,微微点了点头。宣五尧萌呆呆地站起身回礼:“六弟好。”
宣六遥朝着宣三今身后的那个空位走去,却见一条腿拦住了他的去路,宣三今大剌剌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挑衅。他的腿慢慢抬高,宣六遥要过,就要从腿下过去。
他当然不会受这胯下之辱,调了头从另一边绕。宣三今向宣四年使了个眼色,宣四年也抬了腿拦他。还好教室宽大,他贴着墙,乖乖绕了大半圈才落座。
宣三今和宣四年互传眼色,一个:怎么没有拦住他?一个:叫我怎么拦?
门外一声铜铃响,瘦巴巴的平阳少傅迈进教室。
平阳少傅须发皆白,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眼角、嘴角都往下垮着,人就显得阴沉起来。他环视一圈,发现了宣六遥,脸上却也没有特别的表情。
宣六遥正想站起身行礼,平阳少傅已经坐下翻开书卷讲了起来。
他讲的是史书,显然是接着上一堂课,并未因为宣六遥平空插了进来而改了进程。宣六遥原本也认得字,不急不躁,面前连张纸也没有,只静静地听着。
只不过听着听着,他的眼皮就发了沉,不知不觉粘在了一起。没办法,平阳少傅讲的古史,他大多知晓,有些事他还亲历过,只是有时史书与史实并不是一回事,他听不下去了。
听不下去就不听,梦里头回忆起来的,比史书还精彩。
世人以百年为一生,他却以三十世为一生。
起初如同幼年一般,几乎都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大地蛮荒,连个像样的城池也没有,有时他还得去丛林打猎,有时还得出海。再往后,人渐渐多了起来,房屋建到一起,变成城邑。一开始,人们为了田地打架斗殴,然后,打群架、斗群殴,再往后,有人将民众招揽在一起争土地。打架的人多了,就变成了战争。
部落变成国家,酋长变成皇帝。每个人像蚂蚁一样,被隆隆的命运裹挟着往前,有的被碾死在车轮下,有的冲出血路。无数枯骨中长出鲜花与杂草,又被重重碾过,一层一层,圈圈叠叠,变成大树的年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犬声唁唁,如人笑。笑声清晰入耳,就在近侧。
宣六遥从梦里醒转,睁开眼循声望去。三个皇子的面孔都在自己眼前,个个眉开眼笑,嘻嘻哈哈,似乎他是一个很大的笑话一般。
他觉着脸上的皮肤有些紧绷,伸出手指抹一下,指腹上添了一层乌黑。他换一根手指又抹一下,又是一层黑。
三个皇子笑得更厉害了:“嘿嘿哈哈“
宣六遥闻了一下指腹,是墨香。皇子们用的墨是好墨,清香得很,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脸上画的是什么,怕不是一只王八吧?
他倒不介意,孩子间的玩闹罢了。只是他们的笑声太放肆,如同几只小狗汪汪乱叫,有些烦人。
“哪里有水?”他问看起来最友善的宣五尧,宣五尧指着外头,示意屋外有水。
他想要站起身,不想宣三今一把按住他的头。他用力顶了两下,却终是力气小了。
既然站不起来,那就滚下去。
他举手捉住宣三今的手,顺势一个转身,一低头扶着凳子从旁边溜了开去,迈着小短腿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院墙边摆着两只大水缸,是平日里用来防火的。水缸几乎和宣六遥齐高,他要踮起脚才看得到缸面。里头装满了水。
正要举手去撩水,有人拦腰将他抱着举起,是宣三今的声音:“要不要看看脸上是什么?”
竟如此好心?没这么简单。
宣六遥心里想着,手却顺势拨开水面上的灰尘,照了个清清楚楚。果然画的是一只王八,幼稚得很。
不等他在心里嘲笑完,身子却被猛地往前一送,满头满脸地栽进水里。他没有防备,一口水呛进鼻子。还好前世的潜水经验还在,在他想要吸气之前,身子已经自动放松,不再呼吸。
他等着宣三今把他拉出去,宣三今却不知是慌了还是故意,将他往缸边上随意一搭,自己却跑开了。
今世与前世总有不同,宣六遥此时只是一个三岁小儿,怕是憋不了太久。既然宣三今不管他,他就得自救。
他的小腹搭在缸边,两腿垂荡在外,却无处借力,上半身闷在水里,水压着背,一时之间竟翻不起身。
越憋越闷,眼看要撑不住了。
他心中哀嚎一声:难道要命丧于此?
打开结界!不知是谁在他的脑海里下了一个指令。
结界是仙术,他此时一个凡胎能用吗?但来不及了,宣六遥只能凝神催动心念。
眼前的水随着他的意念启动,被结界推得生生往后退开了一尺。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结界起了一层往上浮的力道,将他的上半身托出水面。他顺着这股力道挺直了身子,从缸边哧溜滑下,稳稳地落在地上。
终于得救了。他恨不得仰天长啸:本仙回来啦!
回来亦是凡人。他此时已是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缸边的地面也是一圈的水渍。
他回转身,一眼瞧见三个皇子正在教室门口望着他,神情都带了惊讶,似乎都没想到他能死里逃生。
宣三今显然很不痛快。宣四年的肩膀被宣三今按着,眼睛微眯,也看不出是失望还是释然。宣五尧似乎很茫然地张着嘴,见宣六遥扯着衣袖抹脸,才高高兴兴地走过来递给他一条帕子:“六弟,擦擦脸。”
“多谢五皇兄。”
宣六遥接过帕子,借着抖帕顺势查看一下,似乎没有不妥,便将帕子在水缸里沾了水又挤干,细细地擦试自己的脸。
宣五尧指点着他脸上哪里还有墨汁,甚至还拿过帕子亲自替他擦,很是友爱。
清明苑的门关着,院子里又不见先生和小黄门,所以他掉进水缸也无人施救。宣六遥抬头看看,日头正在头顶上,已是午间。自己那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第一日上课就睡觉,想必给平阳少傅留下的印象也不太好。
虽头顶日头照着,身上裹着湿衣仍有些冷,宣六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顺手拿着宣五尧的帕子擤了擤鼻子,抬眼却见宣五尧的眼里闪过一丝嫌恶。
也是,若是自己的帕子被人擦了鼻涕想必也会嫌弃。宣六遥不好意思地道歉:“五皇兄,回头我拿新的帕子还你。”
宣五尧宽宏大量地笑笑:“无妨。”
宣三今走了过来,站在宣五尧的身后瞪着眼,神情和语气都颇恶狠狠:“今日是你自己掉进水缸,怪不得旁人,若是回去瞎说,看你往后还能不能在这宫里出现!”
宣六遥点点头,没有吭声。他并不打算告状,今日打开了结界,多了一样保命的本事,心里笃定不少。
见他没事,宣三今他们扬长而去。
宣六遥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苑门外,他的小黄门阿九探着身子往里张望,似在寻找着他。
自己一身的透湿,若是让阿九瞧见,也不知会生出什么话来。宣六遥心想,既然自己有仙界的心念力,不知能不能用这心念力把这一身湿衣弄干。
念头闪过,心神凝结,一阵暖风从头顶袭下,包裹了他的全身。不多时,衣衫鞋袜尽皆干透,比之先前还要柔软舒服。
看来又多了一样颇为实用的小本事,他满意地抖抖袍子,颇有些志得意满地走向苑门口。
人要飘,身要倒。
大约有些太得意了,过门槛的时候没注意,他的小短腿又一次绊在门槛上,啪叽,阿九都来不及扑到他身下替他垫上,他已经结结实实地,像一只小王八似的,来了个五体投地。
下巴壳有点疼,膝盖有点疼,哪哪都有点疼。越疼越清醒,原来自己仍是个小凡胎。眼泪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流出,啪嗒嗒地滴下,颇有些丢了上仙的颜面。
阿九将他扶起,颇为心虚地替他拍打着衣裳,边拍边哄:“殿下不疼,殿下不哭。”
拍打完衣裳,阿九又去拍打石板地:“都是它不好,竟绊了我们小殿下,打它,打它!”
干石板地何事?它好好地躺在地上,又没招谁惹谁?宣六遥横了一眼阿九,抬腿就走。不料一脚踩在阿九拍地的手背上,疼得阿九“嗷”地跳起来。
倒把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两人在惊慌中对视一眼。阿九诚惶诚恐地道歉:“都是我不好,竟耽搁了殿下走路,打它,打它。”
他另一只手高高扬起,见宣六遥不说话,便真的重重落下,啪叽拍在本就被踩疼的手背上,自然疼得很,他忍不住沁出了眼泪。
阿九约摸十二三岁,身量显得纤弱,此时还有些畏畏缩缩。宣六遥心生恻隐,本也不是阿九的错:“不怪你。”
一大一小各自抹抹眼角的泪,一前一后往晚晴宫去了——
午膳,傅飞燕问起今日在清明苑读书如何,宣六遥装作没听见,在那儿认认真真地端详勺子里的蛋羹是公鸡生的还是母鸡生的。
他的沉默,在傅飞燕的眼里成了一种敢怒不敢言的委屈。
她立时蛾眉倒竖,手中银筷啪地一放,惊得宣六遥的手抖了一抖,这勺来历不明的蛋羹泼到了桌上。
宫中的鸡蛋按额分配,并不是每日都有。尤其宣六遥经历过几世饥荒,对眼下的一茶一饭都格外珍惜,他迅速扑上去一口吸掉蛋羹。桌上尚有些稀碎的泛着油花的汤汁,他正要伸出舌头,傅飞燕拎起他的后衣领:“问你话呢,在书苑受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