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试想过很多次与他再一次相遇。
可是,偏偏当事实真的发生的时候,一切都不如预料中那样来得痛快。
他说,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无可奈何。
这一句话,我就输了。
窗外突然下起雨来,淅沥沥的,天上掉下的雨珠打落在青石路面上,很快,地面全部湿透了,路边的小贩忙着收拾东西躲雨,一时间窗外已空无一人。
“你为什么不见我?”我犹豫很很久。
“那时,我刚好知道了一些事,需要时间去适应。”他的目光微微垂落,睫‘毛’很长,却并非特别浓密,数的清那一根是一根。“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决绝,我毫无准备。我找了你很久,久到我以为大概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幸好,只是伏昂将你藏起来了。”
“怎么可能。”昭华郡主醒来,在东伏已经人尽皆知,我和霍钰携手几次征战,如果他真的在找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宫昱将你活着的消息完全隐匿,伏昂对外并未有任何声明,你同霍钰一起出战,伏昂将你的存在完全藏在了霍氏军旗和伏氏军旗之中,若非之前东伏丽城作‘乱’打着宁王残部的旗号,惹了阿凝跑去看,又在大军中看到了你,恐怕我还不知道你仍活着的这件事。”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但是这些话听在我心里,却好像意外荒凉了一片,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的绝望,还是我感受到了他那时的绝望。
“那,你是希望我活着,还是”我的话没有说完,却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了。“你跟沈衣,到底怎么回事。”
这话一说出口,直到看见他转过去的侧脸挂着隐隐的笑意,我开始有些想要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的冲动。
我低着头,咬着牙,恨不能将嘴‘唇’都撕下来,满心都是气急败坏。
“你在担心什么?”我低着头,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很近的地方传来。
有温热的气息在散在耳蜗处,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腰,却差一点点与他的下巴来个亲密接触,只是擦过,然后,在那不足一指间的距离,我的眼睛直视着他的‘唇’。他的鼻息扑散在我的额上,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真实的存在。
“我在担心”连思绪都慢了一节拍,却还是如实说了出来,“你。”
他的呼吸似乎有那么一点不明显的迟疑。“那就好。”
那就好?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在担心他,他却说那就好。这是什么回答,为什么是那就好?他说那就好,是因为我担心他?
“你有两个选择。”宇文政没有要退后一步的意思,他就在我眼前,我不敢呼吸,怕惊扰了这梦一样的一幕。“第一,你放手一切不要再去管这件事,我会将一切查清楚,你”
“我选第二。”我要自己去查清楚,我不想再等着他将答案给我。
他的‘唇’角有那么一晃神的僵持,然后带着隐隐的笑意。“果然。我还没说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我要自己去查。你帮我。”
“你是在帮霍钰,还是沈衣?”我感觉,他抓住了我的手臂,微微用力。
“我在帮我自己。”我心里有一点落寞,他就在眼前,我却觉得抓不到他。“我很希望得到像霍钰和沈衣之间的感情,即使身处‘乱’世,有着再怎样不得已的苦衷,都不会改变,我很羡慕沈衣,她有我没有的,有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所以我想成全他们。”
他松开了我的手臂,语气里带着些无奈,“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果然会是这样的回答。
我不该期待的。
我起身就要走,却被宇文政一把拉了回来,重新坐下。他叹了口气,坐了回去。“如果最后的真相会让你失望,那么这件事,你确定还要查?”
最后的真相会让我失望?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沈衣和霍钰有婚约,你知道么?”宇文政对于这件事似乎知道不比我少,许是他那日见沈衣,沈衣亲口告诉他的。
“我知道,后来因为沈家的变故,沈衣流落至此,霍家却悔婚了。”我将记忆里关于沈衣和霍钰之间的事整理成一句话。
宇文政却摇头,他看向我,眼神里有一种特别明显的无奈,“你就没想过去细查一下当年导致沈家落魄的那件事么?霍家你去过了么?”
没有。我当初没有想过要查这些,我没想过将重点放在他们这件事上。“这有关系么?你的意思是,他们两家当初的恩怨和明月楼老板娘被杀的事有关系?”
宇文政并未明确给我肯定答案,他却牵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沈家当年,是凤遗王朝的宫廷御医,世代沿袭。后来因为给一位皇帝心爱的王妃接生造成意外,也就是沈衣的父亲之间被处死,这是沈家落魄的开始。霍家当年跟随伏帝起义后就一直留在东伏,沈衣跟随其姑母流落在西夷,沈衣的姨母后来因尚书与西夷长公主的事而遇害,沈衣飘零至东伏,而沈衣父亲当年所出的意外正好与伏帝有关系,沈衣本可以和霍钰有个好结果的,却因其父而遭受连带,被伏帝所厌恶,霍家不敢违了伏帝的意思,只能回避沈衣,见死不救导致沈衣身陷明月楼。”
又与伏帝有关。可是,“当年那位王妃和先帝有何关系?”
宇文政瞳孔深处,有种极为压抑的痛苦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的表情有着不易察觉的凝固,停滞。我不知道他的痛从何来,只是他的手掌心此刻带着寒意,我不敢惊扰他,只能看他在痛意里沉溺,他却在长长叹了一口气之后,自己回过神来,他仅是侧过头,一手将我揽过,将我的手放在‘唇’边,低头,牵着我的手在手背留下一个‘吻’,然后像是喃喃自语道,“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不明白,却迎上了他的笑意,他继续说,“霍家始终是一脉单传,独霍钰不同,霍钰有个妹妹,与他为孪生。霍家曾有一场意外的火灾,据说,霍钰的妹妹霍婷死在那场火灾中,霍老将军跟随你一同征战,在你被俘之后,霍老将军战死沙场,霍钰继承了霍家的家业。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道。
“不过,有人说,当年死在火灾中的,并不是霍婷,而是霍钰。”宇文政的这句话不亚于他掌心的冰冷。
我突然有种‘毛’骨悚里的感觉,死的不是霍婷,而是霍钰?那么现在的霍钰是谁?是霍婷?!难道霍钰,是个‘女’人?!
我不禁闭上了眼睛,想要忘记这一件事。
“哥哥。”小丫头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小男孩扎马步挥拳,趁着大人走开才偷偷喊道,“哥哥,哥哥。”
“小婷。”小男孩吓了一跳,慌忙看向周围,“你怎么又跑来了,让母亲看到,又该罚你了。”
“有你呢。”小丫头撒着娇。“哥哥,哥哥,教我功夫嘛。”
“你啊!”小男孩很是宠着她,由着她胡闹。
霍氏兄妹的少年时代,是成长在霍老将军的荣誉下的。霍老将军是东伏开国的元勋,极受伏帝所尊敬,更亲下圣谕,霍氏一族沿袭在凤遗盛世的威名,世代子孙皆享将军尊荣。霍钰是全家的希望,自幼习武,与霍婷不同,霍婷被养在深闺,大人们‘逼’着她学习‘女’红琴艺,指望着她有着大家闺秀的样儿,嫁个如意郎君,霍婷却总是瞒着大人们,偷跑到练武场去找霍钰。
霍钰宠着这个妹妹,不仅将自己所学的功夫,全数教给了这个爱舞刀‘弄’枪的妹妹,更是背着大人们将所读的兵书背给霍婷听。在他们的少年时期,霍婷更是爱扮作男装,假扮是霍钰到处惹事。
“哥哥,我想成为你,就可以分担你的压力了。”霍婷以为,只要她扮作男装,就有机会分担霍钰的一切,替霍钰承担,她并不能理解,作为长子,霍钰将要继承的家业和他要负担是整个霍家的荣耀。
“哥哥,我要是男儿身,会不会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呢?”霍钰和沈衣幼年曾见过一面,霍婷陪在霍钰身边,悄悄打量着那个未来的嫂子,那个未来霍家的当家主母,霍婷将霍钰对沈衣的深情看在眼里,对未来的嫂子很是期待。
沈衣在霍家短短停留了两天,就被她的姑母接走了。
霍家的那一场大火,究竟将谁的魂魄葬送。同样是二选一的答案,那一场大火却无情地差一点毁灭了霍家,老将军的随之战死,无论霍家活下来的是谁,他都必须承担起整个霍家,必须,是个男的!
“沈衣知道这件事么?”我问宇文政。
他却侧过头去,看向了明月楼。
“我要去霍家。”我从未去过霍家,也仅仅在之前同霍钰一起出征前见过霍老夫人两面而已,对于老夫人我印象却很深,她很严厉,特别严厉。
“如果,霍钰不是霍钰,你要怎么办。”宇文政这样问我。
“为什么一定要是男人才可以继承霍家的荣誉?我可以的,霍钰就可以!”我要去找出真相,无论是不是我愿意接受的。
“那沈衣呢?”宇文政却将我一把拉了回来。
我顿时傻了眼,是啊,沈衣,我把沈衣忘记了,如果霍钰不是霍钰,那沈衣该如何?她多年来委身明月楼,做出的这些牺牲又算什么。“会有答案的。”
霍府。
老夫人对于我的到来似乎没有很惊讶,像是她一早就预料到的,只是很客套的请我们落座霍家前厅,让下人为我们奉上了茶。
“霍夫人,我是为了霍将军前来的。”我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不容她退避躲闪,我以为她在听到霍钰的时候,会有所松懈。
霍夫人却勒令左右退下。“郡主辛苦了,听闻郡主在查犬子的案子,还望早日还犬子的清白。只是,郡主忘了东伏之耻吗,如今竟仍与东伏的仇人来往。”
她的严词呵斥我倒不意外,老将军死在了战场上,她自然是恨透了北韶的人。
“霍夫人,如果你真的关心霍将军的清白,那么可否告知,霍将军如今人到底在哪里?”她如果不知道的话,为何并不追问我是否查到了霍钰在哪儿,而是要我早日还霍钰清白,所以我想,她可能知道霍钰在哪儿。
“哼!查案子不是郡主的事么?如今却推问老身,这就是郡主的能耐了吗,将自己的责任全然推给他人。”老夫人的态度很明显,她怒眉骤喝俨然是不打算将她知道的事告知于我。
我早就该知道会是这样的了。霍老夫人将霍家的荣誉看得无比重要,绝对不会因霍钰一个人,而让霍氏一族‘蒙’羞。“霍夫人。我知道你不可能将霍钰藏在府中,你也应该清楚,霍钰不可能是杀人犯!如今霍钰失踪多日,陛下眼看将要降下圣谕,霍钰将要遭受通缉,我伏音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最终压住陛下的旨意,霍钰不可能是杀人犯!你霍夫人也不可能是杀人犯!那么谁是杀人犯!难道你就不想想看,是谁最希望看到你霍家的势力与我伏音的势力两者‘交’恶吗!”
“你!”霍老夫人怒而起身,指着我的鼻子半天气得没说出话来。
“我怎样?!我伏音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兄弟,即使我曾经有负东伏,却也为东伏战到最后一刻!您呢?坐享霍氏荣华富贵,装什么清高凛然!不顾霍钰死活,只关心你的霍家荣誉,‘门’楣又有何用!”今日我若见不到霍钰,很有可能就惊动了伏昂,甚至惊动了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下一次无论我怎样准备,估计都难以得偿所愿,“我今日‘私’自前来,是因我与霍钰并肩杀敌的生死‘交’情!若我今日见不到霍钰!那么明日,我将昭告天下,宣告通缉,带兵搜府!无论霍钰最终是否清白,你霍氏一族都必定‘蒙’辱!”
霍老夫人猛地坐在了椅子上。
“老夫人。”‘侍’‘女’一惊,立刻上前去搀扶惊得未回神的霍老夫人。
“你今日这架势,‘私’下里练习了多久?”宇文政笑着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算了,香兰。”霍老夫人伸手止住了‘侍’‘女’,她看过来,眼里全部都是憎恨,“带他们去。”
被唤作香兰的‘侍’‘女’在得到吩咐后,将老夫人安置妥当,走到我面前来,“郡主,清吧。”
霍将军府不算大,但也只是相比宁王府的话,若是与乐尧城内任何官家府邸相比较,恐怕都是数一数二的,在绕过了六七条回廊后,香兰将我们引到了霍府的‘私’牢,她只是和把‘门’的两个家丁悄悄说了什么,就放了我们进去。
“霍府这样的家大业大,难怪霍老夫人要死守住霍氏一族的荣誉。”我不由得感叹,霍家实在比我预想中的,要大得多。
整个‘私’牢又分七间,霍钰被锁在最里面的一间里。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趴在草垛上,穿着单薄的**,背上血淋淋的伤痕一条一条的数不清,他奄奄一息。
“霍钰,霍钰!”我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回应。
我伸手去试他的额上,他实在烧得厉害。我只得求助香兰,“麻烦帮我备一辆马车,我要带他回宁王府。”
“郡主,容奴婢说一句话,您这并不是在救将军,而是在害将军。”香兰面‘露’难‘色’,她隐晦的神情里透漏了些意外的讯息。
“是因为太后寿宴,陛下要赐婚的事?”我隐约猜到了。
香兰俯身跪在地上,不敢回话。“准备马车,我要带他走。”
“你确定你要这么做?”看着香兰离开后,我正在努力将霍钰架在身上,宇文政突然出手拦住我,他很正经地说。
“我确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如果我今天不能带他离开,我不知道霍钰接下来要面对的还有什么样的折磨。我在拖动霍钰的时候,手径自越过他的‘胸’前,他‘胸’口的衣襟松动,我如果想要知道答案,也许这一刻是最好的时机。我突然犹豫了,却伸手将他的衣襟整理好,将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霍钰曾经问过我,是什么让我选择隐忍,是什么才可以让我不再隐忍。我当时没有回答他。”
宇文政站在我面前,他并没有要来搭把手的想法,只是静静听我说着。
“我那时,很爱你,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忘不了你。你的背叛,我父王的背叛,我的人生因为你们两个人的背叛和利用全部坍塌,两个我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可是我还活着,我就必须承担,天,也只会塌一次,我不死扛到底还能怎么样?我选择隐忍,是为了活下去,如果有一天,有些人‘逼’得我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会知道,今日昭华已非昔日伏音。”我隐忍,是为了让身边的人宽容一些,他们给予的宽容,我才能有机会活下去,可是无论我面对的敌人是谁,他这一次的算计,都真的惹‘毛’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