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都两天了,谁知道还能撑几天。”三哥从我房里走出去的时候,几个兄弟都聚在‘门’口上前打听,三哥无奈的摆摆手。
“这到底是怎么了!回来之后,就这样不说不笑不吃不喝的,这么下去,非把身体闹毁了不可。”大哥在‘门’外急得团团转。“这样,你们再去一趟御风观,把那小道士抓过来,我们再问问。”
“还问什么啊,根本就没那小道士什么事。”六哥坐在一边悠哉游哉的说,“皇宫高墙,藏得了多少秘密啊。”
“宫黎来了。”只听见‘门’外有人喊了一句,顿时间是安静了,然后又轰然闹起来了,‘门’外就像炸开了锅一样。
宫黎被人推了进来。站立了很久,才尴尬地说,“你想回家吗?”
我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看他。
“我师傅回来了。”宫黎说道,“就算你不想回家,也有很多事情想知道吧,去见见我师傅他老人家,总是有好处的。”
我摇头,想躲。
“那就等你想通了,再说吧。”
而我趴在桌子上,扮死人。从西夷国都束澜城回到山寨里的两天来,我都一直沉浸在一种特别的思绪里,懒得动,懒得理,什么都不想。
兄弟们起初还会围上来问一些问题,到了第二天,大家对我这种失常的行为已经习惯了,只是大概安排了一下,轮流有人守在我的‘门’口,像是害怕我冲动之下会做什么傻事。
“老九,有人想要见你。”大哥被众兄弟推攘着走到我面前,细声细气的问道,“老二不是,乔将军,乔将军想要见你一面。你要是不想见,我马上让他回去。”
我没动,这个动作持续了两天,困了就闭上眼睛眯会儿,大多时间是睁着眼睛发呆,听到大哥说二哥来了,这个信息缓慢过度到脑子里,持续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我抬起眼睑,看着他,想了很久。
“你想见他?”大哥试探‘性’的问,瞪着一双眼睛打量了我半天,突然笑了起来,“好,好,我这就让他来,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跟他好好说,想说就好,想说就好。”
“老九。”大哥转身出去没多久,二哥就坐在了我眼前,试着叫了我一声,像是确认我清醒着,“怎么样了。”
我不想说话,我知道,他如果是替人跑‘腿’,自然会把该说的话说完。
“殿下回到韶宫,多半时间,也是你这模样。”二哥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他对我们现在的表现很失望很无奈。“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也是这样,他也是这样,谁也不肯说,难道要这么一直相互折磨下去?”二哥说完,翻开桌子上扣着的茶杯,提起茶壶又放下,右手贴在茶壶外试了试温度,对着‘门’外怒喝道,“她不懂得照顾自己,你们就不知道照顾一下她吗。”
“没关系。”我强撑着坐直,拿了个茶杯放在面前,倒满一杯冷茶水,将要送到嘴里,却被二哥伸手拦下,苦笑着说道,“又喝不死人。”
“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他问我。
“你会后悔吗?”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怒气,虽然火气已经被压下大半。
“老九,你还在怪我。”二哥低沉的嗓音,如同质问。
我摇头,还是摇头,“怎么能怪你,你是谁啊,名‘门’之后,北韶大将军,北韶太子最得意的心腹,我能怪谁?你们都是对的。都是对的!我就像是一颗棋子!任由摆布!你们需要的时候,就一步一步设计我,你们不需要了,就把我丢在西夷,任我自生自灭!”
他不说话,坐在那里看着我撒泼。
“我以为,我以前了解你,可是我了解的都是错的。我也以为我了解他,还是错的。是啊,从一开始,你们就有意骗我!”本来应该是一段气势汹汹的质问,可是两天来的消耗,我眼前发昏,语气稍微重一些都觉得要昏厥过去,听起来倒很没底气了。
“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要小心他。是你自己,对他动心了。”二哥一向很沉着,他看着我,眼神凌厉而深刻,“老九,我认识,曾经的你。”
“曾经的我”我更好奇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刚继承我父亲的家业时,我还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那时很想做出点成绩给所有人看看。我乔家至始追随北韶皇权正统的继承人,我跟随太子殿下出征的第一场战役,就是对阵东伏,而你,就是东伏残军的主帅。”他的语气逐渐放缓,少了些刚正的戾气,像是在回忆,“东伏遭南埕所弃,你带着六百人将北韶的十万大军挡在了东伏国境之外。整整七天,东伏损失不到二十个人,北韶却折了近一半的大军。伏家有‘女’,必取天下,妖娆天命,祸起孤星。这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
那应该是东伏昭华郡主人生之中的最后一战了,写在四国史书中,褒贬不一的角‘色’,本来就不该赢的一战,却输得格外令人费解,或许没人知道,那一战到最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样一个传奇的‘女’子,怎就意外输得那么快,强撑半月,损耗韶军六万余,却在一夜之间,东伏尽亡,昭华被俘。
那时,他是宇文政,也只能是宇文政。他刚入韶宫,因养母的恩宠坐上了北韶太子的位置,他同样需要建功立业,做些成绩堵众人的口,那些,本该是他入韶宫之前就确定的,东伏,将是他第一个吃下的国家,这本该就是他与养母设计好的。
伏音初识元郢,是她以为的两年前,东伏宁王作‘乱’被俘,伏音长兄伏赫战死,伏音虽然受伏帝宠爱,未受牵连,可是年幼的心里,却因宁王灌输的复仇而不复从前快乐。作为宁王嫡‘女’的伏音,却成了那一次兵变失败唯一未受责罚的人,伏帝更是大嘉封奖,在悠悠之口下保住了她的一条命,却也因此,伏音成了宁王一脉公认的背叛者。
亲眼所见长兄惨死,伏音恨透了那个宠爱她到极限的皇伯伯。宁王让伏音去北韶边境的迪城外寻找一位隐居多年的世外高人,助她复仇。
伏音独自前往,却因崎岖山路而‘迷’失了方向,被困在山里将近六天。
元郢,便是那时候出现在她生命里的。
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谁,却在睁开眼睛的时候,误以为是他。
那大概是元郢第一次设计她,引她入深山,使她陷入困境,又在她将死之时出现,博取了她的信任,伏音拜他为师,随他学习兵法布阵,随他修习功夫,元郢也的确是将自己所会的倾囊相授,而那时,他要的也正好是她越来越强,东伏内斗,他才有机会趁机而入。
在山里共同生活的一年多里,很多事都改变了。比如,他将与自己佩剑龙‘吟’的另一把,凤鸣剑,送给了她。于她来说,失去了长兄失去了父亲庇护,他这个师傅就已经是她最后的家人了。
伏音重回伏宫的时候,伏帝已经快走到他人生的尽头了,躺在‘床’上,半昏半睡,那个年迈的老人不再有他年轻时征战沙场的骁勇,他对世事不闻不问,全权将东伏大权‘交’给他的幼子伏昂,直到伏音带兵闯入他的寝宫,直到她的凤鸣剑指向了伏帝的喉咙,却也只看到了他的笑。
伏音起兵,大获全胜,次日,老皇帝逝世,伏音在所有人的不解中,扶持老皇帝的幼子伏昂登基。那一夜的伏宫,发生了一件事,却毁了伏音的一生。
老皇帝亲口说出的话,也击垮了伏音最后的防线,这一切都是元郢一手策划的,从她的起兵到结果,甚至是那个秘密,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反应。元郢不知道,她对一个家的渴望。
老皇帝临去前对她说道,音儿,你是我的‘女’儿。
在元郢的计划里,对她的利用也只是到此为止,即使老皇帝没有告诉她,元郢也会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亲手‘逼’死生父,毁了伏家几十年的基业,他希望她知道一切之后垮掉,被事实打垮,然后韶军就会在这个时候攻占东伏。
伏音却站出来了,拥立新皇登基,诛杀异己,巩固了伏氏一族动摇的政权。
东伏与北韶的兵戎相见持续了近一年,东伏战至最后已无大将可用,伏音身披重甲上阵,誓要守住父亲的天下。
‘逼’死生父,又与他拥兵对峙,没人知道那时候她得多绝望。
一把匕首刺进了‘胸’口,结束了她最后的挣扎,也结束了伏王朝最后的挣扎。
伏音问他,你也希望我死吗?
那是他亲手刺进她‘胸’口的一刀,他本来是要杀了她的。昭华一死,东伏必是囊中之物,名传天下的昭华批命断送在他手里,对北韶来说,那该是多大的荣耀。她只看到了他最后的冷漠,她昏死之后,他抱着她佯死的尸身痛哭,却只有陪他战到最后的乔义乔将军看在了眼里。
元郢将她佯死的尸身带回了韶宫,不惜代价救活了她。将其困在了离宫中。
起初,元郢偶尔还会去看看她,她的一心求死,‘逼’得他只得躲着她,元郢并不希望她死,即使她活着,哪怕再恨他,再怪他,也是好的。久了,他也累了,倦了,厌了,他不去看她,试图在记忆里抹去关于她的一切,对她的只求一死变得无动于衷。从最初,他吩咐人小心看候着,到最后,整个韶宫都知道,他有多厌烦她。直至真的见到她死去之前,他也相信,困她在韶宫,只是为了让伏家之‘女’的传说,庇佑北韶。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留我一个人。”
“你不是恨我吗?你恨我,又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先走。”
“阿音。”
“伏音自尽的那一年,韶宫里人人都知道,太子疯了。”二哥眼里,有一股极心痛的情绪涌动,他已经不再佩戴面纱遮挡脸上的伤疤,看起来很是骇人,“他在离宫里放了一把火,想要同伏音一起解脱,我接到陛下之命赶到的时候,整个离宫都烧成了一片火海。无论怎样劝说,殿下就是不愿放手,直到我跟他说,御风观里的宫师傅也许有办法让伏音起死回生。”
他指着自己脸上的疤,道,“这,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元郢带着伏音的尸身前往落香山,宫昱闭‘门’不见。元郢抱着伏音尸身落座‘门’前一天一夜,宫昱径自离去云游,是宫黎惹不住开了‘门’。元郢说服了宫黎,将郡主的尸身保存在了御风观里,宫黎那时也是一心想做出点事情来得到宫昱的肯定,便答应了,试着以昭华碧‘玉’来唤醒伏音。
元郢虽然将伏音留下,却安排了乔义假扮山贼‘混’进了落香山寨里。
“之后的事,便是如同你知道的那样。”
“可我并不是仅仅是复活的伏音,”我因这个漫长的故事而感动,却也觉得格外荒唐,“我是个有自己记忆的人。”
二哥一怔,微微僵住,这大概是他们都没想到的事。
他们并非只是让伏音起死回生,而是抓回了一个有伏音片段记忆,又同样有自己生活的灵魂,强迫安置在伏音的身体里。
“不是我不肯说,能说的,能做的,我都做了。是他不肯说。”是他不肯,他说不会骗我,却也不愿亲口告诉我这一些,我倒宁肯他继续骗我,也好过那一天,他任我离去,却一个字都不愿意说。
“哎。殿下本就不是一个会外‘露’的人,有些事于你,是伤,于他,同样,眼见着伏音自尽,用他曾经一把刺进她‘胸’口的匕首,以同样的方式离开,他比你更难接受现实。你自己想想吧,我该回去了。”他起身,将往‘门’外走去,我方才抬起头看向他,二哥已和之前不同,如今是一身藏蓝‘色’锦缎常服,再不似当初落草为寇的模样,“老九,这里没有谁对谁错,谁赢了,谁就对了,没有谁欠谁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软弱,所以天下间任何人都可以欺凌你,我虽然是站在太子一派的,却也不是太子一派的人,贱内有话托我带给你,她说谢谢你,希望有一天,可以再与你小聚。”
这个世界,没有谁对谁错。我觉得好笑,原来是自个儿玻璃心了,以为受了些委屈,就该全世界都哄着我让着我,原来,他们在意我也不是应该的。
可是,元郢,你也会难受吗?像我现在这样?
一次意外的西夷行,让我意外见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或者是我一直在逃避的一个世界,可原来,不是我不去接触它,它就会放过我的。
而我,不想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又该怎么做呢?一个问题想了一整晚,我也是累了,原来太过于纠结会让很多人都变得不幸,这大概就是不作不会死吧,我是从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这么矫情呢?因为爱情?
“大哥。”我在沉默了两天之后,终于走出了房‘门’,站在山寨前厅外,远远就看见老大扯着一幅画轴,对着画轴豪饮烈酒,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才慢慢走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老大很诧异,故作不经意的将画轴卷起,放到我伸手拿不到的地方,转过头来跟我寒暄,“从前你就听老二的话,让他劝劝你,还是比我们干守着你有效果。”
“你刚才在看什么?”我随意想要转开话题,伸手试图拿过他的画轴。
“没什么。”老大拿起画轴放在更远的地方,避过我的手,看似无意,继续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大哥。”我犹豫了下,继续说道,“二哥当年进山寨的时候,山寨里只有你是吗?为什么没有问他为什么进山寨呢?”
大哥捋了捋袖子,坐了下来,看了我半晌,才开了口。“老二上山的那年,寨子里确实只有我,那时山寨不像现在这样,我被人‘逼’得没办法才落草为寇的,一个人躲在山里,盖了两间房就这么过日子。可是人家不愿意放过我,几次派人搜山来抓我,我当时受伤很重,幸亏遇见了老二。他跟我一样,都是走投无路遭人陷害的,我就问他要不要留下来。”
对于刚到山寨的情景,我还记得一些,两年前的事如同昨天才发生过的,那时破旧的山寨,算上八位长兄,寨子里也仅有不到二十个兄弟。连演武堂,前厅,马圈,甚至我后来住的那房间,都是按照我的设计建造的,我说要什么,他们就想方设法满足我。说也奇怪,自我上山之后,也没见什么人到山寨里捣‘乱’来的。
可是对于那个世界,我已经觉得恍如隔世,不知道再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将那里忘得一干二净,彻底变成这个世界的人。
“老九,每个人都有他不愿意说的事,也许跟你有关,但未必是会伤害你的,你得想清楚,你不能容忍的,是欺骗,还是伤害。每个人都注定要经历一些能让他成长的事,才能成长为人,总是纠结于过去,沉浸在伤痛中不愿意走出来,你就永远长不大。”老大垂下的目光难掩失落,他轻叹了一口气,“我原来的那个九妹,可是天下间有名的贼寇九公子,别让身边的事影响了你。”
‘胸’口压抑得很,说出话里,喘不上气,很想痛哭一场,却发现只是心口内绞痛,有些感觉甚至都不会经过脑子了,大脑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一般。
我点了点头,不断回想着二哥说的那个故事,起身朝厅外走去。
“老九!”大哥一声喝住我,我回过头去看他。“最疼你的人,不一定是你现在看到的人,你最想要的东西,也许一开始就在你身边了。你不是没人疼的孩子,只是在乎你的人你没看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