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给汤克诚后,

叶宇长从地上捡起三块漂亮的鹅卵石塞进一个小袋子里丢给了一个船员,让他拿着。

原本商量的结果是四个归他,现在一个给汤克诚急救,剩下属于他的精华已经拿到了。

地上数十块翠绿色的石头们正熠熠生辉,不过,这并不属于他。

剩余精华的拥有者,正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

猎户少女虽然双眼闭合,但微微起伏的胸口使得叶宇长知道她还醒着。

他从另一名船员上找了个不大不小的袋子,把地上的精华收纳其中,然后扎紧口袋。

他拎着袋子走到少女身边,俯身把袋子底在少女的一个手掌上蹭了蹭。

少女的手指与袋子一经碰触,就像被电击了似的,身体微动,右手一把就抓住了袋子,左手窜起抓住了叶宇长的右手。

叶宇长从袋子里取出一块石头,塞到佘族少女的手里。

“拿这个救下自己,从阳春身上弄到了不少精华,应该够救完你爹顺便交差,按约定,我只拿了四块,现在得走了,后会有期啊。”

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晋国话,叶宇长说道。

箭矢一一从汤克诚身上拔出,只有少许血流出来,箭矢一离体,不知从何处冒出的新绿色光点就如青苔一般爬上了伤口,将伤口覆盖于其下。

精华应是开始起作用了吧,真是奇特,没想到阳春的力量不是夸张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叶宇长心里不住地感慨。

船员们没有一个想要遵守约定的,都想要去多拿几块,就算是全拿走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既然船长没这个意思,

他们在心底权衡了一番后,虽然一个个面露可惜与不快,但都纷纷随他们的船长离开了祠堂,两个船员用简易担架抬着汤克诚,慢腾腾地踩着台阶,走下了高丘。

找到散在长歆各处的其他船员,将遭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们后,叶宇长一行人觉得没有必要停留在这个已成废墟的地方了。

于是,他们返回了港口。

走在石堤上,远远地能看见在港内等待着的云排号了。

叶宇长说道:“比起长歆来,咱们这些人可走运多了。”

船员们均点头称是,

云排号没有在尸鬼的袭击下沉没,同时叶氏船行在晋国西南的生意虽说不好但也不算太坏。

生命与钱财,两样安生立命的根本都握在自己手里。

不知谁低声说道:“只要活着,那就很好。”

这是此刻,所有人内心旋律的合声。

云排号的船长与船员们回到了他们的船,

解开了与柱石相连的绳索,收起铁锚,扬帆起航。

给船员们交代完各项事宜,叶宇长下到隔舱里,坐在板凳上,把水文图摊在桌上。

狭小的隔舱里,叶宇长独自坐着,牙齿轻咬拇指,眼睛睁着,但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他需要时间去静静地梳理完这一阵子历经的种种遭遇。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的屁股离开板凳,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这次,他凝视着水文图,看着云排号即将驶回的地方——晋国西北的乐州港。

这也是他家船行的总舵所在。

也只能先回去了,他想道。

然后他又坐回了凳子上,眼睛闭上,耷拉着脑袋。

过了片刻,

隔舱里断断续续地响起笑声来,一开始很轻,就像乐师微微拨弄琴弦,而后声调又微微上扬,却又僵硬地坠落。

笑声像野兽一样想要乱窜,却被人为地关在小笼子里一般,隔舱之内满是狂躁被压下后的躁动。

“呵——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差点被鬼船抓去做牛做马!失了不少财货!但交差的杨家分舵连同镇子都没了,我又卷入了猎户追讨奇珍异兽的冲突里!呵呵,哈哈哈——”

说话间,叶宇长不自觉地反复用手猛捶桌子,捶得老旧的桌子嘎吱作响。

“嗨呀!三块阳春精华啊!已经就能回本了!啊哈哈哈!”

又一连捶了桌子三下,桌子的中央“嘎嘣”一声出现一大条裂缝,接着就断成了两截。

叶宇长神清气爽地从板凳上跳起来,右手紧抓面颊,指甲抠入皮肤,脑子里又将这些天的一切像走马灯式地过了一遍。

前些天九死一生,今天也是直面惨景。

稍一退却身后就是地狱,如怒涛般拼死一搏方能求活。

“这真、真是,这……这才叫活着啊!壮哉!”

如同差点溺亡的人靠着拼搏外加运气,得以远离深渊,冲回水面,让阳光重新拂过面庞,此时,活着的充实感在灵魂中喷薄欲出!

叶宇长整个人都陷于这种快感不能自拔,

他出生的那一年,被使用晋国年号的章国官府记录为兴国三十六年,一直到成爵二十年,他灵魂的深处一直渴求着这种感悟、这种生活,几乎想了有二十二个春秋!

表情与肢体的狂欢渐渐安静了下来,但这种酣畅感依旧激荡在心中,年轻的船长平复了一下心情,离开隔间,往甲板上去了——

柱国,全称柱国将军,

“言其於国,如室有柱。”

在晋国开国与开疆的战争中立下卓绝之功的人才能被授予的官职,每个柱国将军拥有统率一千五百边军、二千乡兵的权力,在边境还能拥有封邑,有御敌之责。

柱国大将军不能世袭,封邑最大亦不可超过一顷。

这是写在祖制上的规定,如今,这只是写在纸面上的规定。

从太祖的祥龟初年到如今的成爵二十年,晋国立国已有一百七十年。

晋国已经有了六位柱国,分别以姬、徐、付、李、谢、百里六家得享柱国之位,其中姬姓与皇室同姓,表明其与皇室同源。

至于不能世袭,封邑不可超过一顷,各柱国早已视这种禁忌为无物,如同国中国般立于晋国五个州郡。

柱国不但尾大不掉,而且用各自的手段占据了朝堂。

徐家,就是其中之一。

而这家家主的嫡子——徐植,已是而立之年的他,正跪在他自己高祖父徐衡的罗汉床前。

高祖父苍老的声音传入徐植的耳中,“听闻,你们雇的猎户把阳春的精华弄到手了?”

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的徐植赶忙答道:“是、是的!虽然还是让阳春跑了,但拿到了三十一枚精华,没想到那些西南山里的土人,倒是比其他地方的猎户得力多了。”

“已经做得足够了,我很欣慰,毕竟连你曾祖——即我的长子当年吃了一顿阳春的鸣叫以后都不能全身而退,三年前,你父亲,也就是我的重孙子把这件事托付给家中最不受重视的你,我本来没报希望,没想到,你竟办成了!把头抬起来,我的玄孙。”

只是雇佣了猎户,事后得到了所有称赞的徐植低着头说了一句“谢高祖父厚赞!”,

然后缓缓把头抬了起来,只见一个有着近似不惑之年面庞的人坐在罗汉床上正看着自己,嘴角正带着淡淡笑意。

徐植脸色不变,但心理却是惊诧万分。

上次见高祖父他还只有九岁,而今已经是成爵二十年,没想到二十一年来,高祖父居然和他九岁记忆里的相貌无甚差别。

根本没有老上半点!

徐植用微颤的咽喉吞了吞口水,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耳内。

“阳春的精华,几时能送来?”

“孙儿我已经严令晋国西北的驿站、军府为徐家挑选最好的马与世受我徐家恩泽的军户星夜兼程运送精华,不出三日必到!”

“大善。”

听了徐植的话,徐衡脸上有了稀薄的笑意,和某种折磨即将解脱的畅快。

“植儿。”

“孙儿在。”

“虽然我三年前对你没报什么期望,但也曾许诺过,‘你若做成,那么在你父亲仙逝之后,徐家由你掌舵’。”

高祖父徐衡话说到一半,顿了顿,顺带看了两眼徐植的神情。

听高祖父提起了三年前的许诺,徐植面色不变,但心中有些沮丧。

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哥,那个徐家的嫡长子,

还有他父亲与他的妾,在成爵五年生的那一对弟弟妹妹,他们正躺在自己的房内,自三年前受诅咒以来,每时每刻都在受诅咒的折磨。

阳春的精华一来,那三人的诅咒,无一例外都会解开。

而不论是正室所生的大哥,还是妾所生的弟弟与妹妹,徐植认为自己没一个地方比得上。

学业、武艺、周术,这三门功课,先不说他大哥全方面在他之上,就连那两个贱庶子也都凌驾于他。

要是他们被折腾死前从诅咒中解脱,自己这三年随意调度除父亲以外徐家势力的人手的权力,可算是到头了。

高祖父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作为长辈,当初许下那个诺言是我过于孟浪了,”

徐植的心沉到了谷底,但脸色依旧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

“但我不打算让诺言不作数,我也不会允许徐家有谁让这个诺言不作数。”

徐植的脸色依然找不到什么破绽,只是鼻子缩了缩。

实际上,听了上述话语后,徐植一时间忘了呼吸。

‘但我不打算让诺言不作数。’

他的脑子把这句话细细咀嚼了半天,确认那两个双重否定都存在后,思维垮掉了大半。

思维一下被兴奋感给击垮了。

徐植的表情依然面不改色,徐衡看着跪在床边的玄孙,细细品了品玄孙的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稳如山岳,不错,不错!”

此时之所以徐植表情毫无波动,只是因为脑子僵住了大半,失去了做出震惊这一神色的能力。

“有你这样的继任者,等拿到阳春的精华,实现了多年的宿愿后,我也可以放心了,啊哈哈哈,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件事,三百二十年前,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山里的土人。”

徐植登时满面惊愕,结结巴巴地道歉。

徐衡兴奋地大笑了起来,两行热泪淌过面颊掉落在床榻上,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说:“总算可以不用再忍受不死不活的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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