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破旧的庙门,是一条杂乱的林荫道,章承渊的女儿解释说“三桥村废弃已久,佛寺无人管束,各种花木就我行我素了”。
女孩的声音不算冷,束起的马尾随脚步而轻快的晃动。
香樟树的芬芳与湿土的清香扑面而来,走过野蛮生长的林荫道,眼前跃然一亮,一座不大不小的佛堂里,微弱的烛火让一行人的心都安定了下来。
从前的石板地已被小草、树木所顶破,又被泥土与苔藓覆盖,所以临时放了一块块“踏石”,让来往之人不会被春雨浸润的土地弄脏。
踏上去,走向佛堂,跟在最后的南师彩稍微撩起襦裙的下摆,小净只能应付一些尘土。
入了佛堂,章辰渊对女孩耳语了几句,小姑娘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点头答应了父亲。
随后,章辰渊对众人说道:“诸位风尘仆仆,旅途劳顿,先到堂后洗浴一番,然后回大堂吃点粗食,咱们边吃边谈,由小女章荑引领诸位。”
因为放置大佛像的主位空荡荡的,各种供台与陈设寥寥无几,只有两边墙壁上残缺不全的零星小佛像,所以佛寺的大堂不大,却让人倍感宽广。
众人被领着走向后堂洗浴的地方,石韬被章辰渊留了一会儿。
章辰渊左手拿铃、右拔出短剑抵住石韬的喉咙,一字一句的警告说:“刚才荑儿露出狐尾狐耳,那些人毫无诧异,是你跟他们说的吧?”
石韬感觉到背上的蛊虫随时有钻进脊椎大闹一通的迹象,紧张的瞥了一眼章辰渊手里的铃铛,点了点头。
章辰渊收了短剑,余怒未消的说:“也怪我,忘了提醒你,我这个人不会不教而诛的,现在,请你记住这个教训。”
放在以前,一介邪教徒,谁能威胁侯爵?
石韬的侯爷脾气突然上来了,他扬了扬下巴,回敬道:“我带来的父生之体,不但初开阿赖耶识,还是我老弟,你要杀我,请掂量着点。”
闻言,章辰渊怒容尽去,恭敬的低了低肩膀,伸手将章辰渊背脊上的蛊虫拿走并杀掉了,语言上讨好道:“石侯啊,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也是爱女心切。”
石韬大马金刀的摆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我能理解你。”
像嘴巴说的一样,石韬很理解章辰渊,除了女儿,这个人的理性很少败给情绪,有王禹这个筹码在,心心念念复仇的章辰渊绝对会加紧交好自己的,狐假虎威之下,石韬再嚣张一点都是可以的。
后堂之内被无数个幕布分成了一个个隔间,每个隔间都放了一口盛水的大瓮,大瓮被土台架高,下面是燃起的薪柴,这就是简易的浴汤了。
众人洗过澡,集体换上干净的粗麻短褐,石韬向南师彩保证“会处理好的”,男人们就不需要多余的保证了。
洗浴完毕,章荑小妹妹就抱起衣服去浣洗了。
围绕着大堂里的火盆,没有椅凳的众人乱序的席地而坐,王禹叹道“三关,真是食古不化。”
高坐忘本,是三关的大族们嘲笑列国是不肖子孙的常见辞令,战场和财力上落于下风,只能用这种小把戏来“理直气壮”了。
他爹王长帧曾告诉王禹:三关的大族,他们常常用《先圣宗礼》一书来标榜自己在礼法上优越于诸国。
比如《先圣宗礼》中的‘昔日圣王,坐而论道,高足家具乃蛮夷贱物,妖风魔俗,天下万民岂能同流合污?姚、姜、姒、申、窦,皆出自上古圣王之族,必当以身作则,维护天地风清气正,捍卫席地之正礼,匡扶人心。’
章辰渊无奈的说:“诸位见谅,没有桌凳确实不舒服,没办法,三关的德行就这样,晋齐两强都用高足家具了,三关之地还是抱着‘椅凳无法度’的可笑说辞,故城镇上买不到椅凳,手头的木料优先得用来做农具给民众,只好将就了。”
说完,章辰渊就狼吞虎咽的吃光了碗中的粥,众人均表示理解,也拿起地上的陶碗,毫无仪态的将碗中的粥给消灭光了。
王禹偷瞄了一眼喝粥的南师彩,心说这姑娘穿短褐也不错啊。
粮食紧缺,章辰渊说父生之体只需要晒太阳就行,所以没给王禹准备食物。
石韬刚吃完粥,就将自己北上晋国购置火器、书籍,返回途中偶遇王禹等事细细道来,就连自己在狎妓时发觉床第功夫下降也说得绘声绘色。
章辰渊有耐心的听完石韬的见闻,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今年赵国的岁首大比上,扬名的是玉台馆和隋山派潇宗的弟子!难怪……隋山派沅宗的人会来三关。”
石韬瞪圆了眼睛,“沅宗?怎么回事?”
章辰渊摸出几个小盒子,又铺开宣纸,用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个门派的名字。
月光穿过杏花枝杈与香樟树的叶子,溜进佛堂,照在宣纸上,勾勒出当前局势的轮廓。
玉台馆、隋山派潇宗、赵国朝廷、天环教,这些名词代表在座之人的仇人,指着这一个个字,章辰渊说:“汇总石韬所说的情况,我们的仇人之间都互相联系,而且在平定大乱之后,各方势力已经与石姓王朝进行了更深度的捆绑,嗯,在大乱中他们率先反正,由此成了一个朋党,可以统称他们为‘平乱党’了,我原先还想慢慢暗杀,但如今看来,这样只会打一个,勾引多方报复。”
他们由在野变为在朝,一个新势力进入朝堂的分享权柄与职位,平乱党会迅速感受到不同文臣朋党投来的敌意,平乱党因相同的功绩而登位,天然就被其他朋党视作一伙的,所以一定会抱团,暗杀其中的一个,会遭到‘平乱党’其他几派的共同火力,只怕是头天暗杀,次日就要被发现踪迹,招来一个个周师的追讨,理想的报仇已经不是暗杀能尽全功的了。
“比如,我的仇人是天环教,我独自去暗杀天环教的教主,侥幸得手后,平乱党的其余人员铁定会以为是别的党派要灭他们,会立刻撒出人手织就一张网,然后串联手头的关系将网越织越紧,暗杀者早晚会穷途末路的,唉,天环教的背后已经有了玉台馆、朝廷甚至隋山派的潇宗,其他的也是一样的。”
在平乱而立功之前,这一个个势力并没有紧密的往来,乱前反正得以立功之后,被朝廷封赏,赵国的文臣党争激烈,怎能容许外来户?这些文臣麾下本就有周师,一番明争暗斗免不了的。
“列国皆有党争,武斗总是不得已而为之,唯独赵国文臣偏好武斗,抄家打杀之权握于文官之手,北方各镇边军听命于不同派系的文官而非皇帝,此古今未有之奇景。”
章辰渊环顾左右:“无论怎么策划暗杀,事后,朝廷、各方……哪怕是因为误解,搜捕都不会停止,你们都想要报仇而后平静生活吧?”
众人点头,章辰渊满意的笑了,随后说出了他的建议。
“那么,只能把赵国整个朝廷,一并拔除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有惊讶的神色,蒋平还鼓起了掌。
这样的镇定,反倒是让提出这个建议的章辰渊惊讶了,他看向石韬:“你还真是带来了几个不得了的人啊。”
石韬笑了笑,转而冲鼓掌的蒋平骂道:“乱兴奋什么呢?你这个没出过三关的野小子,知道赵国是什么样的吗?”
蒋平不鼓掌了,委屈的说:“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位大叔有了计划。”
石韬“哼”了一声,“说说吧,阁下的计划。”
章辰渊从一个盒子里拿出几张纸,一边读,一边说:“这两个月勘查三桥村,村里最多开辟二千二百二十四亩地,四年前的天岐大地震以来,晋国不少流民蹿到了龙湫关,我们先以三桥村为本,收拢流民成为豪强,通过商业来拓源,还有,仿效漓国的雇佣兵商号,一遍挣钱,一边建立武力。”
再从盒子里拿出粗劣的地图,章辰渊指着临近诸国说道:“北边的晋之藩镇,三关之内的四卿,将来都是我们的客人,与此同时,人脉与实力会积攒起来,八年前,赵国的财政和民间矛盾就不乐观了,一旦将来有倾覆之变,我们就纵兵向东,越过断云山脉,加入到赵国鼎革的大局中,将我们的仇人一一枭首。”
章辰渊对王禹笑了一下,“探陵之事,等近忧了结,章某人会尽快帮忙的。”
见章辰渊又对王禹不怀好意,一直不出声的南师彩出声道:“倾覆之变,那需要几年?”
章辰渊信心满满的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初我离开赵国前,找半目天师算过,不出二十年,赵国必有大乱,他顺便还跟我透露,‘章先生离赵七年后,开平侯会造反,但会失败,别错当成大乱’,”
又被揭了短,石韬羞愤的锤打了一下地板,王禹嘿嘿一笑。
笑完了,王禹开始思考,这个半目天师到底是何许人也?
“现在八年过去了,二十年之期,也就十二年了,我们要加紧努力,不过,这些都是远虑,我得说说近忧,有人要夺了三桥村的地。”
章辰渊用手指点了点宣纸上的“沅宗”二字。
“沅宗在齐国,跑三关来做什么?”
“潇宗出了个将来能压沅宗一头的奇才,他们肯定急啊,分家时踹出门去的穷小子,富强了一定会找上门,三关土地肥沃,我断定他们肯定要用三桥村的地,种一些灵药,加紧提升门下俊杰的境界,嘿,居然只想用一袋金子就买走我手里的地契,当我傻啊。”
三桥村一带的田地极好,要不是三关人沉迷烂柯叶,不然绝对不会荒废的,章辰渊当时发现能用极小的代价将整个三桥村纳入名下,得到龙湫关府的承认,他当即大呼“天助我也”。
众人都不太懂隋山派这两宗的过节,都有些懵,章辰渊生了个懒腰,继续说:“沅宗上门议价,肯定是先礼后兵的心思,龙湫关一向不受四卿重视,沅宗就是杀人夺地也没多少成本,既然我不认这个礼,这帮子周师肯定要动兵了,最近村兵向我报告村关附近不少陌生人在偷看,所以我让人严加防范呢。”
“三关离齐国太远,再加上齐国的局势也复杂,沅宗来的人不多,才九个,两个光才,七个小成,怎么对付,我还没主意,我乏了,明天再议吧。”
众人就在佛堂里打了地铺,章辰渊自然回内房睡,他关上内房的门,翻阅起了石韬带回来的火器书籍,借着油灯端详了一会儿两支鸟铳。
他自言自语:“暂且还不能大造火铳啊……”,接着就睡下了。
章荑洗完了衣服后,把衣服晾在了大堂东侧的草棚下,打着哈欠正准备回房,突然在月光下,看见一颗头飘乎乎的飞出了佛堂。
小姑娘差点失声叫出来,但好奇心却让她捂住了嘴巴,她突然觉得跟踪这个头颅是一个有趣的事,兽耳一立,追着头颅就出了佛寺,一路跟着翻过小山,衣袖拂过山间的风车花,她溜出了村子。
打小以来,她就缺乏朋友,和人去山野间进行一段“冒险”,她对此已渴求许久。
头颅的漂浮移动很迅捷,但章荑也不落下风,本想变回原形去追,但身为半妖的她,可没法像母亲那样随心所欲,她的心门还得努力一段时间,才能驱动灵釜变回去。
所幸人形的她并不会跟丢。
王禹的头颅双眼无神,嘴巴里还不时发出了鼾声,没错,王禹现在就是在梦游。
好奇的小狐狸,追着梦游的头颅,冲进了一片树林。
章荑眼见迟迟追不上,正着急呢,突然变回了原型,顿时四足生风,与王禹并驾齐驱,然后超了过去,她心中窃喜,“咻”的一声攀上一棵树,跑到树枝上。
过了三息,王禹经过,章荑欢快的一跃,撞在王禹身上,把这个梦游的头颅逮个正着。
王禹依然打着鼾,无力的颤动着,但逃不出小狐狸的钳制。
小狐狸像按着皮球一样把王禹的脑袋按在泥地上,低头嗅嗅王禹,小声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呀?真怪,和我一样呢。”
回答她的只有低低的鼾声,小狐狸笑了,刚笑了笑,笑容就溃散了,她的双耳从耳边的鼾声中,捕捉到了利物掠过树枝的动静,是朝她而来的!
“咝!”
叫出声的时候已经晚了,飞剑杀进了小狐狸的一尺之内,无从闪躲了。
梦游的王禹耳朵动了动,听见飞剑破空的声音,本能突然觉得好熟悉。
先是“砰”的一声闷响,随后就是几声“嘎哒”的轻响。
耳边安静了,以为自己要死了的小狐狸,战战兢兢的睁开了眼睛,发现王禹的头颅冲到她身前咬住了飞过来的剑,还把剑的前端给咬碎了。
长剑断成两截,靠近剑尖那一段沦为碎片,还有些碎片从王禹的嘴里吐出先,就像吐瓜子。
就在小狐狸惊叹王禹的口活的时候,王禹的嘴巴浑浑噩噩的出声了:“唔嗯嗯……难吃,老爹啊,说好的去掉头,就能吃、吃了呢,啊啊,石韬你……你个混蛋,休想再让我替你挡第三回箭。”
王禹依旧睡得很沉,只是说起了梦话。
“你这怪头,这么厉害?”
王禹打了一个长鼾,梦话回道:“一……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好朋友,无他,唯口熟耳。”
远处传来了两三双脚踩在草地上的声音,小狐狸让怪头跟上,转身就跑。
王禹的炁慢慢流散,追着小狐狸就漂了过去,无意识的呢喃道:“好一、一出你追我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