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涎镇悦来客栈,地煞不顾艾米莉以身相许,深情挽留,忍着撕胸裂肺般的剧痛,与艾米莉洒泪而别。走到门外,同伴羊角赵山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有些抱怨地说:“遇到熟人了?老相好?请客,请客!要不,我把这个消息透漏给桑吉,看她不活撕了你,她可是有名的醋坛子!”

“没什么,一个妞,刚刚认识就想跟我那个!”地煞做了个轻佻的动作,把心头的痛苦轻轻地遮掩过去。

“你狗日小子真是走狗屎运了,还有美女投怀送抱?更要请客。”羊角满脸羡慕,接着又说:“陈旦,我想喝酒,吃鸡,庆祝,庆祝!”

“喝酒,吃鸡,算我的,我们走!”地煞爽朗地一笑,豪爽地拍了拍胸脯。

说好了喝酒,吃鸡,可到了饭店,羊角赵山又临时变了卦,点了一大份卤牛肉和一瓶烧酒。羊角赵山好点酒,却没有量,三两猫尿下肚,就已经醉得稀里糊塗,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地煞扶着他的腰,两个人勾肩搭背,顺着龙涎溪旁的山道,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鬼门关前,验明腰牌,趁着夜色,高一脚低一脚地进了丰都城。

地煞与羊角在十字路口分手,本想到卢先媚的车马店里去看一看,但转念一想,人言可畏。自己与卢先媚合脾气,只是喝了几顿酒,根本就没什么,却被外人以讹传讹,添油加醋,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古人云:三人成虎。嚼舌头的人多了,倒霉的还是自已。到时候,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地煞信马由缰,哼着小曲,顺着大街转进了一条小巷。巷叫二道巷,住的都是些贩夫走卒,推车卖浆者之流,地煞也租居在这里。三两银子一年,地煞租了一年。

房间不大,前后两间。一间是厨房带厕所,一间是客厅兼卧室。地煞的行李比较简单,也没添置什么家俱,屋子里就显得有些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缺了一点女人味,少了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住得久了,地煞和左邻右舍们都混得烂熟,大家都羡慕他吃皇粮,有一份好的差事,可以公款到阳世间去风光风光,还可以趁机捞些油水。地煞顶替猪脸的那个职位,相当于人世间的公务员、纪检干部。

地煞左边的邻居叫阿黄,是个剃头匠,秃头,脚有点跛,娶不起老婆,一个人过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右边的邻居叫李兴,是个走村穿巷买豆腐的。他膝下有个宝贝女儿,叫梅花,二十一、二岁左右,梳两根油松大辫子,长得修眉凤目,细皮嫩肉,漂亮得很!

李兴个子不高,白白胖胖,整天挑着一担豆腐在外面叫卖,而女儿梅花就在家门口摆了个豆腐摊,街坊们都叫她豆腐西施。梅花只要出摊,生意就出奇的兴隆,远远近近的后生子们,都打着买豆腐的幌子,来饱餐秀色,把她摊子上的豆腐都一抢而空。明眼人都知道,后生子们买豆腐是假,来搭讪是真,醉翁之意不在酒。

地煞回到家,宿醉未醒,烧了一壶水洗罢手脚,正要上床安寝。隔壁屋子里传来了阵阵哭声,压抑着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梅花的声音。地煞实在放心不下,草草地披上一件衣服,胡乱地趿上了鞋,朝李兴家走去。

地煞站在门口,凝神谛听了一阵子,哭声又响了起来,缠绵,悱恻,如诉如泣,声声入耳。地煞一时好奇心起,屏住呼吸,轻轻地推开了李兴家的门。

李兴家里一片狼籍。地上放着几只簸箕,簸箕里盛满了白天晾晒过的黄豆,灶上也冷火湫烟,没洗的空碗碟丢得到处都是,一只黄猫伸了个懒腰,在舔食着空碗里的残羹。这可不是梅花的风格。

在地煞的印象里,梅花不仅模样长得俊俏,人贤慧,手脚也十分麻利,家里家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梅花不可能让家里这么乱七八糟。

父女俩正在推磨,磨黄豆浆。李兴一边推,一边撩起袖子擦脸上的泪水,愁云惨雾的样子。梅花一边拿勺子往磨孔里喂黄豆,泡胀了的黄豆粒粒金黄,一边掩住脸抽泣,晶莹的泪花在她黑亮的瞳孔里旋转。

父女俩白天忙着卖豆腐,打豆腐只能放在晚上。晚上磨好豆浆,赶早起来烧火点卤,天亮时出锅,方方正正的豆腐,十二斤黄豆一桌。几十年来千篇一律,从未间断,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简单。

地煞搔了搔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问:“梅花,你哭啥呢?有什么憋屈,你说出给我听听。”

梅花拿勺子的手僵在空中,眼睛眨巴了一下,伤感地看了地煞一眼,又看了看她的父亲,想说什么又没说,羞羞答答的样子。李兴一推一拉地让磨子转动,身子前倾后仰,丁字形的木叉一起一伏。他叹了口气,说:“陈官人,没什么,你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当差呢。”

“别瞒我了,没什么?梅花怎么会哭呢?眼睛都哭肿了。”地煞点了点头,在左邻右舍眼里,大家都只知道他叫陈旦,不知道他真名叫地煞。地煞憨厚地笑了笑,接着又说:“都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说出来听听,看我帮得上帮不上。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李兴愣了愣,脸红了一下,没说什么。低下头,呆呆地望着豆浆从磨子上流下来,掉在木盆里,叮咚作响。反倒是梅花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梅花顿了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了地煞的双腿,泣不成声地说:“陈大哥,我爸摊上大事了,你救救他吧!哪怕下辈子梅花嚼草衔环,给你当牛做马!”

“摊上什么大事了?嚼什么草?衔什么环?梅花,你先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地煞大吃一惊,有点丈二和尚摸头不知脑。

“陈大哥,你不知道。今年五月初八,是鬼王钟馗的生日,阎王爷发了告示,要在丰都城选四个胖一点的男子,送给钟馗王爷做寿礼,当下酒菜。不知是哪个缺德鬼,给官府打了小报告说我父亲白白胖胖,骨格匀停,刚好合适。可恨的是,官府一不来调查,二不来征求意见,就给我爹下了征召书,限定在五月六日往官府报到,补偿纹银一千两。陈大哥,人都没了,我要银子有什么用?”梅花放下豆盆,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亢,俏脸涨得通红。

“梅花,你莫哭,让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今天是几号?离五月初八还有几天?”地煞把官府的征召书,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找不出半点破绽。想不到做人难,做鬼更难。

“陈大哥,今天是五月二日,离五月初六还有四天,莫非…莫非你想出了什么好办法?”梅花破涕一笑,风情万种地看了地煞一眼。

“天机不可预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地煞也卖起了关子,接着又说:“梅花,五月六日你通知我,人命关天,别忘记了喔,山人自有妙计。”

“陈大哥,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梅花怪怪地看了地煞一眼,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地煞有种触了电的感觉,浑身上下麻酥酥的,舒服极了。

猛地,梅花弹簧似地站了起来,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地煞的脸上亲了一下。地煞惊呆了,捂住被梅花亲过的脸颊,心底里涌起了一股暖流,汪洋恣肆的暖流。有两条毛茸茸的虫子,顺着他的双颊爬了下来,滑溜溜,痒酥酥的,地煞拿手一摸,原来竟是那该死的泪。

五月六日说到就到了,时间如白驹过隙。地煞早早地用香汤洗完澡,穿戴一新,等在李兴家里。早上八点多钟,衙役们敲锣打鼓,送来了一千两纹银,抬来了一乘空轿子。左邻右舍们蜂涌而至,目送着地煞蒙着头帕,冒名顶替,上了轿子,又一路吹吹打打,逶迤不绝地向府衙走去。

府衙座落在政通街上,占地不大,房子却修得十分气派,门前蹲着两只威武、雄壮的石狮子。跟李兴一样,被征召的还有三个男子,一个姓武,叫武吉,是个屠户;一个姓郑,叫郑昌,以捕鱼为业;一个姓乔,叫乔二,是个裁缝。跟李兴一样,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

牢房不怎么样,门口有枪兵把守。伙食却出奇的丰盛,有鱼有肉有新鲜蔬菜,只是没有酒。姓郑的渔夫、姓乔的裁缝都长吁短叹,不思茶饭。地煞和姓武的屠户却不管这些,饭照吃,屎照屙,照样插科打诨,谈笑风生,把渔夫和裁缝不吃的饭菜,端过来,你来我往,吃得一干二净。

养尊处优过了两天,转眼就到了五月初八,鬼王钟馗的一千三百岁的生日。都司为了给了王爷上寿,特意准备了金银珠宝,山珍海味,古玩字画和四个肥肥美美的鬼卒。礼物都披红挂彩,由衙役们挑的挑,抬的抬,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路向鬼王府进发。

钟馗的大名如雷贯耳,地煞在阳世间就听人讲过。

据说,钟馗原本是陕西人,祖籍终南山下户县石井镇欢乐谷,生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相貌奇丑。却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被考官韩愈内定为状元。可唐玄宗以貌取人,剥夺了他的状元资格,钟馗气不过,在金鸾殿上触柱而亡。玉皇大帝怜其才,嘉其义,封他为天师和鬼王,专管亡魂们的不平之事,惩治鬼卒们胡作非为,与阎罗王平起平坐。

鬼王府和阎王府并排,论规模,讲排场,凭气势,都难分伯仲,有得一拼。不同的是,由于寿庆,鬼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鬼王治下的伶俐鬼曹十、浇虚鬼张四、得料鬼李九、轻薄鬼汪仁、撩乔鬼朱光,都鲜衣华服,穿戴一新,站在门口迎客,把个鸡啄米的动作,模仿得唯妙唯肖。

地煞被人缚住了手脚,装在一只竹箩里,动弹不得,被一个衙役挑着,慢慢腾腾地上了台阶。都司走到门口,跟五鬼见了面,打了招呼。伶俐鬼曹十看了都司的礼物一眼,挥了挥手,说:“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放进库房,山珍海味和四个鬼卒抬进厨房,让大厨整备整备,给王爷下酒。”

厨房里热气腾腾,大厨们都忙得汗流浃背。地煞睁开眼一看,案板上摆的都是些山珍海味,不外乎是一些鹿脯、熊掌、虎鞭、王八、鱼翅之类的佳肴,厨工们砍的砍,剁的剁,一转眼的功夫,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可以彻底消失。

渔夫郑昌和裁缝乔二的胆子小,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得面如土色,嚎啕大哭起来,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大厨被吵,很不耐烦,大声地吩咐说:“先把这两个胆小鬼宰了,免得聒噪,小的们,动手吧!把刀磨快。”

厨工们得令,找出一块长条形的磨刀石,浇了一点冷水,霍霍地磨起刀来。地煞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厨工们磨快了刀,试了试锋刃,从箩筐里抓出渔夫郑昌和裁缝乔二,一刀割向喉咙,鲜血如同一股喷泉,溅向一只早已准备好的木盆。在豁了边的木盆里,激起了血的漩涡和粉红色的泡沫。

收拾完渔夫郑昌和裁缝乔二,大厨背着手,走过来看了看,指着地煞说:“把这个也宰了,料还不够。”厨工们得令,拿着刀,朝地煞走了过来。地煞四肢被绑,动弹不得,恐怖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满脸泪水。关键时刻,也许是老天开眼,地煞实在憋不住,噗地放了个响屁。一时里,整个厨房都臭气薰天。

两个厨工本来已经走到了地煞的箩筐边,又捂着鼻子退了回去,退向装着屠户武吉的那只箩筐。屠户武吉吓破了胆,也想放一个响屁,臭走厨工,无奈没有地煞那么好的运气,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个屁来。厨工们不由分说,抓起屠户武吉,咬牙切齿,一刀割了下去,接血的盆子叮血雨飞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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