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官员俱在。只不过除了大理寺是正卿到场,御史台和刑部来的都不是主官。

刑部侍郎王厘那日在城外拘拿叶柔不成,此时还带着愤愤然的神色。御史中丞林清则紧绷着脸,眼睛半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都在等崔玉路说话。

“本官查实,你有三罪。”崔玉路面色冷漠,并未怜香惜玉。

“罪一,”他沉声道,“贿赂漕运官员,擅改航线;罪二,京都账目存疑,非法经营;罪三,欺瞒沿线核查,偷运生铁。如此三罪,你认吗?”

三项罪名,对应大唐律法,可徒、可流、可斩杀。

崔玉路句句生硬,如霹雳从天而降,击中叶柔。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抖,竭力控制着,保持镇定,看向崔玉路。

“大人可有证据?可有证人与奴家对质?”

“来人!”崔玉路拍下惊堂木,“押开封府都水监使者韩水清到案。”

官差应声,一个男人被带至堂下、推搡着跪下。

他四十来岁、面容消瘦、颧骨突起,一双三角眼抬眼看官员,神色惧怕;转头看叶柔,则清冷孤傲。

“韩水清,”崔玉路道,“昨日本官查出你的私产宅院,你供认说,修建宅院的银两,来自安国公府的行贿。说安国公府为了让货船顺利离开钞关,每年都向你行贿,是吗?”

钞关,是京杭运河上负责收缴船只航税的地方。

“是。”韩水清垂头道。

“叶氏,”崔玉路讯问叶柔,“可有此事?”

“有,”叶柔轻咬嘴唇,思忖片刻,答道,“但这不是行贿,是被索贿。自从父亲十三年前离开京都,各地漕运衙门便开始向安国公府航行的货船勒索银两。为勉强生存,我们不敢反抗。”

“胡说!”韩水清转头怒视叶柔,他神色冷厉,把叶柔吓了一跳。然而叶柔并未退让。

“胡说?”她的身体下意识躲了躲,目光却很坚定,“请崔大人去韩大人的私产宅院看看,修建房屋的每一根房梁柱子,都是那一年货船承接托运的货物,全都有托运商户的标记。被韩大人拦截后,便消失无踪。安国公府账目第七十二卷二十三页有记:‘货物丢失,赔银三百两。’”

“再请看看韩大人夫人和小妾们身上戴的首饰,两串青金石、四串天青石、拇指粗的珍珠十串,还有他们家里藏的大林国火精剑,都是那一年货船承接的南洋番邦托运货物。结果在开封钞关,被韩大人劫走。安国公府账目第七十四卷十三页有记:‘货物丢失,赔银三千两。’”

“被韩大人打劫了两次后,安国公府不得不向他行贿银两,才勉强保住每船货物。至于改变航线,是为了方便他们上船索银罢了。崔大人……”叶柔抬头,眼含热泪道,“缴纳赋税,是商户百姓之本。然而航线沿路漕运官员层层盘剥、贪得无厌,安国公府暂能勉强生存,可运河过往船只商户,早已不堪重负。崔大人要查,就查明白,查清楚。是我们行贿,还是迫不得已,被贪官索贿?”

叶柔泪水涟涟言之凿凿,惊得三位朝臣神色各异。

刑部侍郎王厘最先起身,命差役找到叶柔说的那几卷账册,仔细翻看,确认无误,抬脚就踢韩水清。

韩水清被踢中心口,大喊冤枉。

“大人不要信这女人血口喷人!”

“喷人?我呸!”王厘重重啐了一口,道,“亏你还叫‘水清’,我大唐有尔等国之蛀虫、贪官污吏,该给你改名叫烂泥!韩烂泥!”

御史中丞林清此时睁眼,劝说王厘:“大人慎言,能给人改名的,只有圣上。”

皇帝曾经因为李琛谋反,给他更名李歹。

“还有,”林清悠悠道,“叶小姐如何证明,那些木材、珠宝、什么火剑,不是主动行贿,而是被索要了呢?”

崔玉路看向林清,简直要被气笑。

“林中丞,”他道,“你可知正常缴税,从钱塘到幽州,也不过只收十多两银子吗?你可知道,火精剑是进贡之物吗?安国公府用那个宝贝巴结一个看守河道的六品小官?”

“不知道,”林清阴阳怪气道,“本官为官清廉,没见识过好东西。只是不知道安国公府这两年还在行贿吗?即便是被索贿,也不妥啊。”

“没有,”叶柔道,“自从哥哥御街三箭扬名,就没有索贿官员了。”

说到底,那些贪官也只能吃软怕硬。

“所以,”叶柔道,“大人的这第一道罪名,奴家不认。”

她不认,她有理有据,做足了准备。

“准备好了吗?”李璨府中,吏部尚书裴衍颇有些灰头土脸,又忍不住询问。

“就是查账,”李璨道,“难免要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漕运衙门整肃得干干净净。不过安国公府的账再好,也无法回答生铁的问题。”

安国公府回答不了,李璨也不能。

因为生铁的事迟迟查不明白,李璨微微偏头,常常要苦思冥想片刻,再颓然放下。

“实在不行,”他道,“我去一趟。”

裴衍却有些着急。

“那太子的账目……”

“我已经给太子去信,”李璨道,“他回信说,牵涉来历不明的账目,都由他的人洗干净了,没有关系。”

裴衍想知道是怎么洗的。

怎么能把收受的赃银,变成东宫经得起查证的产业呢?他知道几种办法,只是不知道东宫用的是哪些。

“还要六皇子多费心了。”临走前,裴衍郑重道,“这回务必要上下一心,不能让他们查出来。”

李璨对他摆了摆手,淡淡道:“知道。”

说了知道,但李璨感觉,近来有许多事,他都不知道了。

比如那个林小大人,到底死哪儿去了呢?

怎么一直查不到?

窸窸窣窣,灌木被拨开的声音响起,从矮小的柏树从中,露出林镜警惕的脸。

没有人,守卫一定是捡走了他放在路上的酒,跑去喝酒了。

林镜壮着胆子起身,向前走去。

“站住!”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惊得他迅速回头,同时手中的刀挥出去。

一个蒙面的男人站在林镜身后不远处,见他出招,向后躲避。

“请问,”那人道,“你是林大人吧?”

林镜没有回答,只是问:“你跟了我多久?”

“从京都到这里。”那人颇有些自得,“你不用羞愧,我很厉害。”

“何事?”林镜只觉得汗毛倒竖,冷声问。

从京都到这里很远,他竟一直都没有发现。

“我的主子让我护着你,”那人身材高大,抱剑站着,沉声道,“这一路上林大人在前面走得自在,我们的人断后,倒是累得不轻。但是累一点无所谓,我可不能看你送死。”

“谁是你的主人?”他的心中闪过两个名字。

“楚王妃。”那人道。

事实上,他是楚王的人,但是保护林镜的命令,是楚王妃下达的。

林镜心中一热,竟觉得站在冬日阴森的山峦下,也不觉得冷了。他转过身,大步向内走去,道:“我的事不用她管,你敢跟着我来,我就大喊守卫。”

林镜的行为令那护卫无奈地挠头,焦急地跟了他几步,又回头,吹了声口哨。

立刻有别的护卫听令靠近。

“回去请示楚王妃,”他吩咐道,“就说林镜去了妃陵,问她要不要拦。”

这是大唐妃陵,埋葬着位份不高的嫔妃。

林镜来这里干什么?难不成要当盗墓贼?

楚王府缺钱吗?何必来干这腌臜事啊。

想到林镜将要从坟墓里偷出东西随身携带,护卫便觉得汗毛倒竖,不想管他了。

命令说完,这护卫又无奈地跺脚。

他们又不能瞬间传讯,等王妃说不准的时候,林镜可能已经凉了。

“罢了!”他小心跟着林镜,向里走,“我倒要看看这个倒霉孩子,到底要干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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