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娇不是因为长公主发了请柬,才去参加宴会。

她也不是因为裴茉独自前往,要保护兄嫂。

她去那里,是因为当她在酒楼用饭时,李策让她去办一件事。

“姜老夫人与长公主交好,必然也收到了请柬。娇娇若见到她,让她称病拖住姜敏吧。”

这是李策交代的话。

大唐以仁孝治国,官员父母生病,必须侍疾。若父母亡故,也需脱掉官袍,守孝三年。

昨日叶娇专门挑了姜敏家门口那条坊街走,果然遇到姜老夫人。

她钻入姜老夫人马车内说话。

“难得见到楚王妃,不知道王妃有何指教。”姜老夫人白白胖胖,有着与叶娇母亲不同的风范。

那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苦受罪,且地位显贵安享晚年的模样。

叶娇想了想,觉得也可能是因为,姜老爷是在最后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后,才过世的吧。

叶娇怕待得太久引人怀疑,开门见山道:“请老夫人假装生几日病。”

姜老夫人错愕地张着嘴,旋即大笑起来。

“那可不成,”她乐呵呵道,“前些日子老身去探望圣上,圣上还说,羡慕我壮如黄牛,或许有彭祖之寿。我就算是吃隔夜菜,都不会闹肚子,怎么生病啊?”

“我可以帮忙。”叶娇眯眼笑。

姜老夫人肉乎乎的胖手握住叶娇,突然郑重地低声道:“那你说说,为什么我要生病?”

姜老夫人后来答应了。

所以她才会在裴瑶扑过去时,正照着裴瑶的方向躲,俩人撞在一起齐齐倒地。

所以她才会躺在家里,生着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惊症”。

所以今日叶娇前来探望,她才会屏退一大群侍疾的媳妇丫头,起身在屋内踱步,活动筋骨,对叶娇道:“楚王妃说得不错,姜敏一听到大理寺审案,就着急忙慌要去面圣。幸亏我把他拦住了。事关楚王府的案子,是大案。圣上和太子自有定论,姜敏怎么能意气用事呢?”

老太太虽然没有吃过苦,但她见过大唐朝廷的血雨腥风。有些话不必明说,她也能懂。

“姜大人现在去哪里了?”叶娇小声询问。

“睡去了,”姜老夫人道,“差点被我熬死。”

叶娇捂住嘴,有些震惊。

拖住他不让他出门就行了,怎么还能“熬”啊?又不是熬鹰。

“你放心,我有分寸,”姜老夫人反而安慰起叶娇来,“毕竟我只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我最疼姜敏。”

生了这么多啊?

叶娇的嘴仍然没有合上。

姜老夫人以为叶娇疑惑为何最疼姜敏,于是耐心地解释。

“当然最疼他了,他的官儿最大!”

叶娇:……

这么直白吗?

姜老夫人甩甩胳膊伸伸腿,继续道:“当然,也是因为这孩子孝顺懂事、说话好听。”

叶娇:……

姜敏说话好听?

这就像叶夫人夸叶娇脾气好一样,太离谱了。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咚咚咚”三下,接着是姜敏关切的声音:“母亲,您好些了吗?”

叶娇回头,见姜老夫人已经躺到床上去了。动作之快,像是在变戏法儿。

刚才还在甩胳膊甩腿像在练习《五禽戏》的她,此时蜷缩身体、紧闭双眼、锁着眉头,吭吭唧唧。

“我活不了了……咱们家,咱们家的账册呢?我要交代后事。”

姜敏在门外更加着急:“听说楚王妃来了,此时也在屋内吗?”

叶娇应了声是,打开门。

姜敏先去安抚母亲,过了好一会儿,才引叶娇来到前厅,同她说话。

“楚王怎么样?”

“今日受审。”叶娇道,“他让我给大人捎句口信,他说这件事他自有办法,请大人把要呈上说情的奏折收回来吧。”

“奏折?”姜敏红着眼惊讶道,“楚王怎么知道?”

他熬了一夜,熬到上朝时间已经过了,母亲才好了些。姜敏没有回去睡觉,他拐去书房写了一道奏折,正准备让下属送呈中书。

叶娇恳切道:“因大人明辨是非,又常常直言上谏,见到不平之事,自然会仗义执言。只是,大人乃大唐朝廷中流砥柱,是兵部稳定的保障。突厥使团就在京都,大唐四境番邦虎视眈眈。大人好好的,兵部才能好好的,大唐才能好好的。”

叶娇说完,在心里为自己鼓掌。

听听,她这才叫说话好听。

姜敏最终红着脸,答应叶娇,不再卷入此事。

“这回能击退突厥,全靠楚王舍身筹谋。虽然这是国事,但下官感激不尽。若有需要帮忙的,”他郑重道,“请楚王妃直言。”

叶娇没什么需要姜敏帮忙的。

李策说了,姜敏因为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过好话,在调运粮草时多次去信催促胡稼,已经成为太子的眼中钉。

他能独善其身,就够了。

而京兆府府尹刘砚,因为同审卖粮案,已经卷入漩涡,出不来了。

刘砚眉心的纹路越来越重,像一条深深的沟壑。沟壑旁的眉毛皱成两团疙瘩,眼神锐利清澈。

他庆幸自己有协审案件的权利,但他恨自己不够聪明,不能从繁杂的线索中,为叶长庚和李策脱罪。

在京兆府办案数年,刘砚第一次见到完美的栽赃。

人证物证俱在,不是说一句“我不知道”就能翻案的。

他把希望寄托在李策身上。

楚王李策,足智多谋,他应该有能力自保。

李策站在大理寺公堂,看一眼堂下跪着的突厥人,又看一眼躺在春凳上哼哼的尹世才,问道:“卖了多少粮食啊?”

李策没有看过案卷,不知道其中细节,而往往细节决定一切。

“回楚王殿下,”尹世才道,“九万石。”

李策面色不动,问:“卖了多少钱?”

尹世才道:“卖了四千两白银。”

李策面色不悦,摇头道:“大唐市价,一两银子二十石大米,你们这是亏本生意。”

尹世才的脸立刻白了,他扬声道:“这可不是我们卖的!这是……突厥人说,这是从楚王和叶将军那里买的。”

李策笑了笑。

这笑容居高临下,仿佛他不是站在堂下听审,而是站在一条道路的岔口,吹着迎面而来的风,慢条斯理拿着树棍,为过往行人指明方向。

李策问道:“尹大人有没有查过,突厥人用什么车运,运了多少车?”

这个数据尹世才不记得,他只能勾着脑袋看崔玉路,希望崔玉路能翻一遍案卷。

崔玉路道:“三百辆车,运十次,第十次时,才被尹刺史查获。”

“三百辆?”李策点头,“四轮车吗?”

尹世才这回抢着回答:“当然是四轮车!四轮车运得多,一次能装三十石!三百辆运十次,能对得上。”

“对不上。”李策冷笑道,“四轮车载米三十石,二轮车载米十五石,这是我大唐的算法。为什么?因为大唐有夯土严实、条条畅通的官道!大唐有制作精良、轮毂结实的车辆!突厥境内土壤松软,一辆车拉三十石,必然陷入沙土、难以挪动。”

大堂一片静谧。

在这难捱的安静中,尹世才喃喃自语,为自己辩解。

“就算……就算不是十次,他们多运了几次,也不……不影响这桩案子的判罚。”

“怎么不影响?”刘砚冷喝一声,“尹大人查获的出入境通关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十次。如果没有运出九万石,那么余下的去哪儿了?难道被尹大人自己吃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崔玉路提醒道:“刘府尹慎言。”

尹世才也委屈道:“下官的饭量很小啊。”

他抚着胸口喘气,表示自己快要被楚王冤枉死了。

“退堂吧!”崔玉路最后下令道,“午后召粮草督运胡稼来此,再行审理。”

李策转身离去,又突然停脚,问:“既然案件还很复杂,兵部的叶将军,可以暂时离开吗?”

崔玉路面露难色,刘砚却道:“让他回去吧,切记不可出京。”

临近中午,安国公府送往大理寺监牢的饭做好了。

叶柔提起食匣,少夫人裴茉却走了过来。

“妹妹,”她的眼圈有些红,试探着道,“让我去吧,我想去。”

“嫂子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能抛头露面呢?”叶柔笑着阻拦,“不像我,这两年管着家里的生意,常常到处走动,脸皮都厚了不少。”

裴茉微微咬唇,还是握住了食匣的把手。

“夫妻之间休戚相关,他坐牢,我送饭,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我戴上幂篱,就好了。”

裴茉步入马车离去,叶柔在原地驻足,唇角渐渐散开笑意。

都说裴家的姑娘跋扈,看来他们家运气好,娶来了最贤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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