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少少,贺鲁也学过几句汉人的兵法。

他们那个很厉害的孙子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意思是说能用谋略解决的事,就不要开战。而打仗中最难的,是攻城。

听说要以十倍兵力,硬耗数月,才能攻破大唐坚固的城池。

贺鲁起初不信,毕竟十三年前,突厥也曾经攻破云州,都已经打到绛州,才被先陈王调动军队拦截反攻,又给赶了回去。

所以他先试了试,果然输了。

可若云州城现在已经粮草断绝,李策又带着兵马离开,只剩一万守军,那可太好打了。

不过格桑梅朵那个女人已经被擒,这会不会是李策的阴谋?

李策让他去打云州,然后自己逃跑?

为慎重起见,贺鲁决定派人探查。

突厥的瞭望塔建得很高,由投降的唐军修建。他们挖不好壕沟,建瞭望塔倒是没敢动坏心思。

只不过水平不太好,站在上面摇摇晃晃,因为极高,让人心惊胆战。

探查的士兵爬上塔楼,向城墙上看去,等到了唐军开饭的时辰。

瞭望塔修在射程之外,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不过能看到伙夫抬着饭桶上墙,城墙上的守军不争不抢,端着各自的碗蹲下吃饭。

每人一碗菜,两个馒头。他们并不急着吃完,一面吃,一面聊天。也有吃快些的,再去盛一碗。

伙夫并不阻止,看来粮食足够,还没有定量,也并未配额。

塔楼上的突厥士兵观察许久,忽然见城墙上出现两个人。

一个身穿武将制服,一个身穿文官官袍,武官那个看身形,应该是叶长庚。

只见他们走到城墙垛口处,说着什么话。

当然听不到,不过看形态动作,应该不是在吵架。

突厥士兵听不到的那句是:“大人,你能不能打个嗝?”

这是叶长庚在劝尹世才。

他们原本在城楼内用饭,听说突厥那边有士兵瞭望探查,便走出来看看。

探查,自然是查军情。

军情包括兵力、兵种、装备、将领、粮草等,而对于攻城者,最在乎的自然是对方的粮食够不够用。

李策交代过,不能让突厥人发现城中缺粮。

“打什么嗝?”尹世才面露不满,“将军您把军内口粮同百姓分食,其中城墙上的守军吃得最多最丰盛。本官还以为来你这里能打打牙祭,没想到将军请我吃野菜汤。”

吃野菜汤是不可能打嗝的,死也不行。

叶长庚无所谓地笑笑。M..

反正打嗝那样的动作,隔得太远对方也看不清楚,他有更好的办法。

转眼士兵全都吃饱,两个伙夫提起还剩下半桶的饭,转身下城墙。

他们走得很慢,走到士兵看不到的地方,靠近垛口,提起饭桶,“哗”地一声,把剩饭倒下城墙。

城墙很高,都是台阶,提上提下实在太累了。

干脆倒掉。

“饭!”站在垛口旁的尹世才发现了这一幕,他捶胸顿足地喊,“那可都是肉菜,是馒头,白面馒头啊!”

“大人稍安勿躁,”叶长庚安抚他道,“粮草断绝是不可能倒剩饭的,这是在迷惑敌军。”

即便能够理解,尹世才也惋惜得不行。

“怎么也给本官留两口,再倒啊。本官家里的粮食,全被叶将军搜走了。本官当初就不该当官,当官就不该来云州,来了云州,就不该忘记囤粮,本官……”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缓慢走回城楼,去吃他的菜汤。

叶长庚注视着瞭望楼,果然见敌兵已经探查完毕,快速下塔了。

“格桑梅朵果然背叛了我!”

这是贺鲁听说云州城粮食多得在倒剩饭时,第一个反应。

“传令下去!”他厉声道,“无论是谁见到吐蕃公主,都给我杀掉!”

部将听令,无人再反驳追击唐军的决定。

“按理说长安会派援军前来。”有部将说出担忧。

“他们不会这么快,”贺鲁道,“格桑梅朵说太子盼着李策死,怎么会让粮草那么快到来?所以我们要快!要趁他们援军未至,多杀一个,就是一个!”

“这一次只准胜!不准败!”

“这一次杀敌兵,擒李策!”

“大军开拔!”

多年以后,云州城百姓还记得突厥军队向东开拔时,他们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仍旧提心吊胆,并且饥肠辘辘,可起码能暂时活下去。

战事中短暂的休整时间,可以用来准备更多的守城军械,可以给战死的家人换上干净衣服,抬入薄棺。

云州城一片悲戚,却并无绝望。

叶将军在,尹刺史也在,楚王为了他们带兵离开,引敌军向东了。

朝廷会死守云州,他们这些世代生活在云州的百姓,也早已不怕战事。

只是——心中弥漫层层叠叠的担忧。

楚王那么好的皇子,会死在这场战争中吗?

千万不要。

各家各户简单小巧的佛龛前,云州百姓跪下去,点燃香烛,放上家中最后的吃食,虔诚地叩头祝祷。

——“菩萨保佑,楚王平安。”

“长生天保佑!”突厥军中,可汗贺鲁同样祝祷。

这一次他没有冲锋阵前。

谨慎起见,他藏身于军中某处,靠疾奔的传令官和旗语指挥部将,偶尔为了传令快捷,也会使用信烟。

信烟的口令按照突厥军中习惯,重新拟定确认,以免唐军看出端倪。

追击百里,总算追上李策的兵马。

他们依旧在逃命,迫不得已,才松散地列阵、寻找兵器。

像乱糟糟飘忽在山间平原的烟尘,看起来不堪一击。

“列阵!”突厥军中的号令却威武洪亮,伴随着高举的旗帜,很快列出方阵,打算痛击敌军。

对面呢?

那些雾岚般脆弱的唐军,还要逃吗?

没有,他们不是逃,是向两边散去。

向两边散,露出藏于身后的军阵。

像泰山的晨雾散尽,露出其后坚硬高大的黑色岩石;像山中的水汽散开,露出其后飞流奔腾的瀑布。

像猛虎藏于蔷薇花丛,这些假装乱逃的散兵之后,藏着大唐铜墙铁壁,藏着震撼人心的军阵。

这次是斜阵。

右虞候在前,左虞候和右厢军如鹰翅般展开,仍旧是骑兵在左右拱卫,仍旧是李策坐镇指挥。

贺鲁这次没有轻敌。

“全力迎击!”

一缕信烟飞上天空,那是他的命令。

而远在唐军阵内的叶娇,看着那道烟,满脸诧异:“突厥什么时候会制烟了?”

李策同样抬头,神色惊讶,手指握紧缰绳,坚毅的眼眸中涌动山呼海啸般的情绪。

“他!”

李策激动地失声道。

“他什么?”叶娇转头看向李丕,“这是什么意思?能看懂吗?”

叶娇曾在兵部做事,知道军中的信烟可传号令,根据高度颜色不同,有特殊的含义。

李策不见得知道,但李丕肯定懂。

李丕认真地看着那缕烟,直到散尽,才断言道:“啥也不是,他们放烟花呢。”

放烟花?

他们还没有死!

贺鲁庆祝得也太早了!

箭矢从天而降,敌兵铺天盖地,容不得他们继续讨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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