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到他想隔岸观火,他们直接把突厥军送来了。

狠到他们的妻子妹子在这里,也毫不留情。

叶娇也是狠角色。

女人怎么能骑马跑那么快呢?

她冲锋在前,竟比李丕还快出半匹马的距离。

女人怎么能杀人呢?

她银弓拉满,箭无虚发。

女人怎么能如此狠心?

看着敌兵人头落地,竟然丝毫不怕。见敌兵血液喷溅,她只是微微侧身——结果李丕接了一脸。

战场凶险,李丕不再观察叶娇。

云州守军与河南道兵马汇合,只忙乱一阵,便在共同的旗语和鼓声下重新列阵。

中军居中,左右厢军拱卫、虞候在两侧排开,骑兵阵列左右。

盾牌在前阻挡箭矢,陌刀可斩战马,长矛林立弓弦拉满,对准大唐共同的敌人。

千军万马势如雷霆,又如一堵厚实的墙,挡在百姓身前,挡在大唐国土前。

构成幽云十六州的,从来不只是险峻的山峦、铜墙铁壁的城池,还是无数华夏战士的血肉,是他们不惧生死的意志。

要想过雄关,先从我等身上过!

我若不死,尔等休想!

站在千万同袍中,叶娇不由得热泪盈眶。

不知为何,她射箭、砍杀,脑海中却浮现长安城的景象。

熙攘的街市中,她坐在高高的楼台上,吃肉喝酒,对着兄长笑。

金楼又有新样式的发簪,铺子里的胡风衣服真好看,卖酒的西域舞姬扭着腰,对手拿书册的男人调笑。

诗人斜倚楼栏,高唱着新作的诗词,引来阵阵喝彩。

散学的学童痴痴地站在小贩摊位前,对着糖葫芦流口水。寻找孩子的妇人一面责骂,一面掏出铜板。

晨起雄鸡高鸣,暮时炊烟飘摆。

一盏盏灯火渐渐熄灭,她喝到半醉摇晃着归家,看到皇宫的灯火始终亮着,衙署的灯火也彻夜不息,城墙上的守军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拿着火把换防。

长安城的繁华壮丽,市井百姓的闲适平安,这么多年,叶娇一直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大唐国富民强万邦来朝,她生在最好的时代,虽然家境没落,但却温饱无虞,有家人疼爱。

她最大的烦恼是见不到父亲,最大的遗憾是自己不是男人。

直到这一刻,叶娇才知道没有无缘无故的安宁。

原来那些看起来平淡的日子,需要这么难的坚守,需要这么多的牺牲,才能得到。

也直到这一刻,叶娇才真正懂得李策的选择。

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躺在皇族的位置上坐享其成的。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便会为了这个国家,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被唐军力挫的突厥兵马向后退去。

轻敌让他们损失惨重,因为摸不清唐军底细,他们不得不暂时退避、重整旗鼓。

斑驳的地面上,惨叫和死亡的,不仅仅有突厥士兵,还有无数的大唐将士。

尸横遍野后,他们暂时守住了国土。

可下一次呢,突厥人会反应过来,发现来支援的不过只有两万骑兵而已。

依旧是敌众我寡,依旧是胜负难料。

叶娇翻身下马,收刀入鞘,摘掉兜鍪,扶着一辆歪倒的战车,稍稍休息。

一缕烟挡在她面前,那是因为一面唐军的旗帜掉在地上,正缓慢燃烧。

那面旗帜是红的,是用羽毛装饰的旞旗,上面写着“李”字,也便是李丕的帅旗。

叶娇单膝跪地,捧起一捧土,把火焰掩灭。

军旗是战士死守的荣誉,不能就这么被突厥人烧了。

尘土在风中散开,像死亡将士的叹息和欣慰,轻轻扑在她脸上。

叶娇抬起头,忽然想到兄长或许会带兵前来。她在清理战场的兵马中寻找兄长的影子。

兄长高大结实,应该会穿绯色军服,戴黑色铠甲,胸口的护心镜是祖父留下的。

那上面的道道划痕,是安国公府曾经守卫国家的证明,也护佑着兄长,百战百胜、平安归家。

可是为什么,那位云州守军的将军,是从马车中走出来的呢?

他同样很高,只是有些瘦。站得趣÷阁直,却又微微咳嗽。他摘掉厚重的铠甲和兜鍪,露出玄青色的衣襟。那是——

刹那间,如一道响雷在头顶炸开,叶娇只觉得浑身颤栗无法起身。她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身影,直到那人的目光同她撞在一起。

他脸上的震惊更甚,向前迈步时甚至有一瞬间的踉跄。

李策向叶娇走来。

走过草木枯萎的战场,走过纵横交错的硝烟,走过惨叫、呻吟和哭泣,走过相互搀扶的士兵,走过歪斜的战车和军旗,走到叶娇身边。

在距离叶娇丈远的地方,他终于忍不住问。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有乍然重逢的欣喜,有活着见面的百感交集,更有引敌兵来此的内疚。

“你怎么在这里?”

叶娇也在问。

她的声音里有意外、担忧和喜悦,唯独没有对他引敌兵来此的抱怨。

“我当然会在这里。”李策回答。

他来北地截杀格桑梅朵,所以会在这里;他不能看着云州城沦陷,所以会在这里;他是大唐的皇子,职责在此,所以会在这里。

“我也是。”叶娇眼窝中蓄满泪水,抿唇道。

她的夫君在北地,所以她会来;北地需要支援,所以她会来;她来了,便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她在这片战场。

李策走近几步,在难以置信中慢慢相信,他的妻子的确来了。

她已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同袍。

李策单膝跪地,就跪在叶娇面前,用手指去擦她眼角的泪水。

“别哭,”他柔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不劝还好,这一声劝慰,让叶娇顿时嚎啕大哭。

“我还以为——”她哭着道,“你真的被砸死了!”

“你画的信是什么东西啊?竹子、柿子、花瓶、大象!显摆你会画画吗?你画了那么多,不如写一句你很好!”

“你这样半死不活的,还来什么战场?你敢让我守寡,我不等你埋土里,就改嫁他人!”

……

她哭着说了很多,李策只是不断地为她擦泪,擦得她脸上的黑灰和血水渐渐干净,露出她那一张明媚清亮的脸。

这张脸如此好看,像战场上的一朵牡丹。

李策轻声解释。

“多亏你的客栈,让我逃过一死。”

“叶兄引敌兵向北了,军中不能没有主帅,所以我才会来了。”

“我那时手臂受伤,写字歪斜,会被你发觉的。”

“现在已经好了,真的好了——娇娇!这是战场,你不要扒我的衣服。真的不能,很多人看着呢!真的……”

他只好抱紧叶娇,让她的双手不能胡作非为,他的头埋进她的发间,深深吸一口气。

这么多天,度日如年后,他终于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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