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一声刺耳的报讯刺破黎明,斥候几乎是从马匹上滚落,撞开了刺史府的门。

云州刺史尹世才从睡梦中惊醒,一颗心怦怦乱跳,险些晕死过去。他抚着胸口坐起身,双脚找到靴子,只踩了一只,便晃着走到门口。

推门出去,报讯的斥候已经被领进院子。

“报——”斥候再报一声,而尹世才的目光却不在斥候身上。

他直勾勾地看着远处,抬手指天颤声问:“那个,那个黑色的烟,是烽火吗?”

“大人!”斥候重重点头,“突厥袭边大举进犯,正欲攻破长城。”

尹世才如坠梦中,半晌才怔怔道:“什么?”

今年实在是流年不利。

原以为拜在裴家门下,提职升了官,是他人到中年祖坟终于冒烟。没想到上任路上被土匪劫走,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又遇上楚王在他的属地出事。

好好的客栈,怎么就塌了?

塌了也便罢了,竟还走水!

尹世才不敢怠惰,每日都带着府衙众人在废墟里挖人。

除了挖人,戏也要做足,边挖边哭边抹眼泪。

客栈被楚王包了,倒没死别的客人。重伤的堂倌有几个,都救了回来。就楚王倒霉,扒拉好几日也没扒出来。

尹世才每日回府,都要洗好几遍黑炭似的脸,然后想想如果他被罢黜,该去哪里安身立命。

可事情永远都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这不,楚王还没扒拉出来,突厥人又来了。

尹世才急得跳脚,又安慰自己。

“不怕不怕,叶将军这些日子一直往云州城送兵马,前日还捎信,说要把七万兵马全都调到云州来。咱们能守住。”

当然,叶长庚不是为了帮他守城。

原话是:“本将可调七万兵马,帮刺史找一找人。”

听起来阴森森的,有点吓人。

尹世才说到这里,突然又道:“关城门!先关城门!突厥人离咱们还有多远?”

“尚有四百里,”斥候道,“他们先打朔州。”

“朔,朔州?”尹世才喃喃确认,身上的冷汗总算不再往外冒,他想露出庆幸的神情,又觉得不太妥当,过了许久,才面色僵硬道,“这样的话,得通知叶将军,别来了。”

看来他要转运了,朔州刺史比他还倒霉。

就是不知道叶长庚这会儿转向去朔州,还来不来得及。

管他呢,别人的命不是命,自己活命最要紧。

尹世才命斥候再去探查,又命参军去关城门,命长史去把粮库账目拿来,最后揉揉肚子,表示自己饿了。

“大人,今日还去挖人吗?”有下属询问。

尹世才想了想,有些为难道:“不挖了,抗敌要紧,改日在客栈上方起一堆新土,就算楚王的坟了。”

师爷目瞪口呆:“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于潦草?”

尹世才也觉得潦草,所以他交代师爷道:“回京后你记得提醒我,别从安国公府门前过。”

万一遇上叶娇,恐怕会挨打。

安排完这些,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尹世才的目光从直冲天际的烽火上移开,暗暗求神。

保佑叶长庚能守好长城守好朔州,保佑突厥人不往云州来,保佑楚王安眠,不要给我托梦……

朔州段长城约万丈长,有关堡十八处、烽火台九十座、壕沟九处。

朔州北控大漠、南扼三关、西傍黄河、拱卫京都,为南北咽喉、东西要道。这是阻挡北方外族南下中原的天然险阻,守住朔州,也便守住了天下。

大唐军队知道朔州的重要,突厥军也知道。

所以虽然他们收到确切消息,说河东道行军大总管叶长庚去了云州,但因为朔州距离云州很近,也不敢轻敌。

突厥可汗贺鲁主要从两个方面入手。

一是挑选亲信部队组成先锋营,趁夜色靠近长城,迷惑大唐侦察兵,然后靠唐军奸细带路,找到长城防线最薄弱的地方,翻墙而入。然后轻骑兵快速支援,一面用弓箭压制守军,一面挖开城墙缺口,让大军分批依次进入。

二是采用奇袭战术,十五万兵马昼夜不停,一举突破朔州城,抢占天险,再休整南下。

此计天衣无缝,可是第一批从缺口进入长城的一万兵马,突然就没了消息。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已经挖好,等待第二批军队进入的缺口,突然消失。

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补好。

“怎么可能?”突厥可汗贺鲁大发雷霆,“那是长城!那个缺口,我们挖了三日,才挖通,唐人用了几个时辰,就补好了?”

不光补好,而且是在一万突厥人已经攻进长城时,一面打仗,一面补的。

“的确是补好了,”派出去的探子战战兢兢,“里面全是喊杀声,咱们第二批兵马只能在外面搭起云梯,硬攻长城了!”

“怎么补的?难不成他们是神仙?”贺鲁质疑道,“修葺长城的巨石,大而笨重。就算是临时用泥土砌,也需要时间。”

相比贺鲁,格桑梅朵要冷静很多。

她命令道:“再去探查,查城墙,也要查朔州守军的来路。”

她的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那预感让她既担忧,又忍不住攥紧拳头。

叶将军,是你吗?

叶长庚站在朔州城墙的碉堡旁,看着远处的战斗,时不时调整兵力部署。

城墙还是不够宽,不能调集更多的兵马,让他的人有所死伤。

不过这一次提前准备、瓮中捉鳖,倒是简单有效。

李策在云州被塌落的客栈砸死?

怎么可能?那座客栈是他们家自己建的。父亲拨款,派冯劫监工,后来叶娇开始做事,又重修了好几次。

刺史府塌了,他们的客栈都不可能塌。

所以李策一定是遇刺。

遇刺,然后引他重防云州。

他偏不,他的主要精力,要放在朔州。朔州的每一段城墙,他都走过一遍。哪里艰险哪里低矮,哪里年久失修容易翻越。

他都知道,所以他可以仔细筹谋。

但是隐隐约约间,叶长庚觉得对面的敌人有一种熟悉感。

这熟悉感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直觉。

将军百战,重逢旧日敌人的直觉。

像是他们曾经见过面,曾经探讨过各国的战力,也曾经在灯火阑珊的长安城,走过一段长长的路。

他们更曾经狭路相逢,曾经从朋友到陌路,到兵戈相见,杀个你死我活。

叶长庚知道,李策此次来边境,主要目的便是截杀格桑梅朵。

他……还没有成功吗?

“将军!”朱彦跑步靠近,打断了叶长庚的沉思,“我军大获全胜,突厥人的尸体堆不下了。”

“堆不下,就推下去。”叶长庚道,“用来砸他们的云梯。”

第二批突厥人已经搭起云梯,拼死向上猛攻,迎接他们的,除了巨石、火油,还有自己同伴的尸体。

前来探查消息的突厥探子看到了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他步步后退,接着猛然转身,前去回禀。

“城墙是用提前准备好的石块补好的,没有夯土,看来大唐早有准备。”探子禀告道,“咱们第一批攻入长城的汉子,恐怕救不回来了。”

“不可能!”贺鲁道,“他们会在长城内,杀光守军,夺取朔州。”

“可汗!”探子叩首,声音悲切,“他们的尸体已经被推下来了,少说也有数千人,已经死了。咱们的敌人不是长城守军,而是河东道行军大总管,是叶长庚。打败过吐蕃人的,叶长庚。”

吐蕃公主格桑梅朵抬起头,神情冷厉,心中却风起云涌。

竟然——

他竟然真的放弃云州,不去救助李策,也不相信突厥会攻打云州,来了朔州?

“怎么回事?”贺鲁看向格桑梅朵,手按弯刀,疑惑,也面露怀疑。

“如此看来,”格桑梅朵深吸一口气,“咱们没能骗过他,那就只能奇袭云州了。”

云州城外,叩门声和哭求声响成一片。

“求求大人,让我们进去吧。”

“把我们留在城外,突厥人会杀了我们的。”

“我怀里的孩子要进城看病,能不能放我进去啊。”

然而厚重的城门关得严严实实,守门的卫士起先还不耐烦地解释:“这是刺史大人的命令,怕进来奸细。”

到后来,他们只是冷漠地听着这些哭求,一动不动。

无法进城的百姓面如土色,左看右看,又去求看起来有些本事的行路人。

“这位侠士,你们练功的人,不都能飞上城墙吗?你能不能,跳到城墙上,跟刺史大人说一说啊?”

正低头看书的严从铮合上书,看了看城墙。

他的确练功,但却不能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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