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镜显然同李策一样,通宵未眠。

他们的眼睛一样红,脸色一样差,执拗的少年紧攥李策的手臂,神情愤怒,仿佛李策是一个背叛者。

他从城外回来,先赶回李策居住的宅院,看到那条断臂,听说了被威胁的事,追到城门口,看见李策竟然在写告示栏?

写完了,就要出城管闲事?

什么事,都没有叶长庚重要。

确切地说,是没有叶娇的哥哥重要。

时间仓促,李策没办法同林镜好好解释。

“你回去再仔细看看,”他尽量说得清楚,“那断臂手上的茧,只在食指中指,虎口手心却很干净。说明那人常年拉弓,不用刀剑。那不是叶长庚的手臂。”

叶长庚的刀法很好,曾上阵杀敌,砍人干净利落。

林镜犹豫着,仍然道:“可是叶郎中的确被那些人掳走了!手臂不是他的,不代表他现在安全。”

更多的百姓混乱地奔跑进城,甚至有一根流矢落在李策身前。城门官喊着要关门,李策最后道:“你放心,我已经想了法子。叶长庚是叶娇的哥哥,更是本王的兄弟。”

李策顿了顿,郑重道:“如果这回他死了,我赔一条命。”

他神情恳切,眼中有拼死也要守护的坚决,林镜这才怔怔地松开手。

李策挤出人群,逆着汹涌人潮的方向,向城外奔去。

晋州不能乱,百姓,不能死。

河东道府兵已经和蒲州反军打起来,好在虽然推挤殴打,却暂时并未动用刀剑。

两军中间搭着一个丈余高的木台,李策快步走上去,见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和晋州刺史周赐都在。李策要求送来的囚徒,也已经带到。

他们跪在高台上,被百姓扔上来的树枝泥巴砸到,却只敢低头躲避,不敢站起身。跪在中间的差役被打得最重,脸蹭肩膀,一双眼睛眨了又眨。

府兵和反军冲突,也是为了阻挡百姓们爬上来。

那些百姓咬牙切齿,就算受伤,也要爬上高台,伸长胳膊打囚徒几下。

百姓中间,站着百余名蒲州士兵。他们簇拥着一个身披铠甲面色沉沉的男人,那人显然便是蒲州校尉彭金锐。

彭金锐什么都没有说,见李策出现,只略点了点头。

李策朗声制止百姓。

“都下去!本王说要审,要给你们一个交代,没说他们就是晋州监牢毒杀你们亲人的罪犯。”

“不是他们,又是哪个?”百姓们七嘴八舌,大声质问。

李策抬步上前,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受伤,目光坚毅道:“所以你们静一静,听我把这件事讲清楚。首先——”

在渐渐安静下去的晋州城外,在一个个仰起面孔的百姓面前,李策严声道:“首先,请你们放心,你们的亲人,不会枉死。”

不会枉死。

是的。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们要的,不过是亲人不会枉死,不过是一个公道。可是这公道太难找,晋州府久久查不出原因,官老爷只会驱赶搪塞,他们不得不站在这里,不顾性命,求一个公道。

李策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希望这件事早些办完,好去寻找叶长庚。

“为了查这个案子,”李策道,“工部水部郎中叶长庚已经失踪,本王昨夜翻遍他房中整理的案卷,才查阅到蛛丝马迹,今日就在这里公审。高台上跪着的三个人,一个是负责给监牢做饭的伙夫,一个是送饭的差役,另有一个,是监牢牢头。”

那三人面色惶恐,李策话音刚落,他们便大呼冤枉,颤抖痛哭。

在李策到来前,他们已经见识过百姓的悲痛和愤怒。

耄耋老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问他们为何那么狠心;年轻的女人悲泣着,说自己的丈夫勤于耕种、照顾老人,不该壮年横死;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爬上高台,睁大眼睛,问:“伯伯,我爹爹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你的爹爹回不去家了,我们,也回不去家了。

太冤了。

监牢里的人死得冤,他们也冤。可是周赐警告过了,倘若他们敢把监牢里的事说出去半句,便要合家灭门。

灭门啊!

想不到晋州的父母官,是一匹没有良心的野狼。

三人喊着冤枉相互看看,谁都不敢吐露半字。

“你们中,的确有人是冤枉的。”李策道。

“谁?”

“哪个是冤枉的?”

“我看他们都不是好人!”

百姓大声喧哗,李策向他们看去,他们才不甘地噤声。

李策冷声道:“叶郎中的案卷里,记录了他查验毒药的经过。那种毒药非常罕见,中原少有,误食者视物模糊甚至目盲、筋骨麻痹、呕吐腹泻、瞳孔散大、呼吸困难,很快便会死去。昨夜本王翻查晋州所有医书,查出这种毒药从腐肉中提取,它有一个特性:惧热。”

“惧热?”郑奉安上前一步,走到李策身边,关切地问道。

“是,”李策点头,“这种毒药投入热水,则毒性全无。而伙夫在饭菜还很热时,便交给了差役提走,所以下毒的人不是伙夫。”

那名伙夫听到这一句,扭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如蒙大赦颤抖不停,怔了半晌,才涕泪交流地叩头道:“小人多谢殿下,小人多谢殿下,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楚王殿下的恩情!”

他激动得抬不起头,就那么以头抵地,呜呜哭泣。

“不必你报答恩情,”李策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伙夫的谢恩声戛然而止,身体如同冰冻般僵硬,什么都不说了。

李策心如明镜,并不逼他,继续道:“除了伙夫,另外两个是差役和牢头。叶郎中查过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查过他们在当铺中是否有抵押,在赌场是否借贷,有没有得罪过人,有没有仇人。一无所获。”

他看着那两个囚徒,温声道:“他们遵从上令、善待同僚,虽然职位低微,却都是好人。陈牢头的家里有七十岁的老母亲,他每日回家,都会给母亲捎一盒她能嚼动的软糕。罗差役的孩子在学堂读书,成绩很好。昨夜我拜访教书先生,先生说那孩子聪慧好学,假以时日,有望得中。可惜——”

可惜那位母亲再也尝不到儿子带回的糕点,那个孩子因父亲犯了案,没资格参加科举。

李策摇着头道:“昨夜本王派人,把你们的家人都带来,也算送你们一程。本王即便查不出案情,也总要给枉死者家眷一个交代。”

这两人知道实情却不敢说,恐怕是被威胁了。而他们的软肋无非就是家人,把他们的家人都带过来,小心看护着,他们还会保持沉默吗?

李策的余光已注意到晋州刺史周赐,他后退半步,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他抬手揉了揉眼睛。

李策抬手,立刻有人把差役和牢头的家眷带上高台。老母亲颤巍巍上前,去给儿子摘掉头上的泥巴,又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

“谁让你毒害人的?谁让你伤天害理的?”

孩童跑过去,抱着父亲大声哭泣,问父亲会不会被砍头。

差役和牢头嚎哭起来。如果说之前的哭泣是恐惧,现在的,则是悲愤冤枉。

“不是我们下的毒!”终于,差役抬头道,“我们是清白的!是周刺史,是周刺史在小人送饭的路上,把小人支开半刻。如果有人下毒,也是他下的!求殿下明察啊!”

“你编造谎言、血口喷人!”周赐上前一步,就要踹在差役身上,差役的孩子紧紧抱着父亲,挨了这一脚。

那孩子被踹得痛呼一声,差点晕过去。

不等李策示意,紧随李策身边的燕云便把他拽回去,押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百姓面面相觑惊诧无言。

以为朝廷庇护官衙里做事的衙役,才不给他们伸冤。没想到晋州府查案的父母官,才是罪魁祸首。

知法犯法,他查他自己,怪不得查不出问题。

“还请楚王殿下审清楚,”这两日的周赐说起话来颇为强硬,仿佛突然有人撑腰般,疾言厉色,“本官杀囚?为了什么?那些人同本官无冤无仇,而且在此之前,本官已经说要放了他们,还派人通知他们的家人。”

李策转身向周赐走了几步,每一步,都透着想要把对方千刀万剐的恨意。

“为了什么?”他厉声质问,“为了今日这一场动乱,为了废黜太子、篡权夺位!从你上表朝廷,说晋州百姓械斗,发现臂张弩,你就一步步,栽赃诬陷,把局势做到这种地步。”

李策从衣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丢在地上。

“本王调查臂张弩被刺杀那日,你放人出城,篡改城门记档;囚徒被毒杀当晚,你就待在晋州府衙,有仆役作证。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了恶事,还能全身而退?你可知只要接触那腐肉毒药,就会双目不适?你昨日见我,常常用力才能睁开眼。而负责给囚犯分发食物的差役,眼睛也不舒服。今日本王带来大夫,只要给你诊脉,便能查出你是否接触毒药。”

“楚王在说笑话吗?”周赐仍不死心,“下官眼睛不舒服,是因为过度操劳,几夜都没有睡好。”

郑奉安听着他们对质,扶刀上前问周赐:“真的是你?是你杀了那么多人?”他声音冷厉,几乎暴怒。

“不是下官。”周赐仍然嘴硬。

“把大夫请上来!”李策大喊道。

今日他就要这么定案。

虽然证据尚且不足,虽然仓促之下无法准备妥当,除非找到吐蕃人当面指证,否则周赐是不肯死心的。..

但案子不定,民心必乱,民心乱了,今日这些百姓,就难以活命。

那些人是要杀囚吗?

不是,他们的目的,是要朝堂不稳,要废黜太子,要用蒲州兵马,用这些百姓的血,铺一条上位的路。

“抓住这个狗官!”

“杀了他!”

“杀了周赐!”

人群叫喊起来,百姓群情激愤,蒲州兵马举起弓箭长刀,带领百姓大声呼喝。

李策正要平复百姓情绪,把周赐关押,忽听周赐大声尖叫。

“谁敢?”

他挣脱出一条胳膊,从胸前取出一物,高高举起。

他的脸上带着疯狂得意的笑,再次道:“谁敢?”

那东西是一块方形金牌,金光灼目,惊动得数万人不敢出声。

……

注:这种用腐肉做成的毒药,现代有个名字,叫做:肉毒杆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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