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重后,李璋每日都要来请安许多遍。

有时禀告朝事,有时询问病症,有时只是静静坐在皇帝床前,陪伴许久。

在他的记忆中,皇帝是严谨苛刻又至高无上的。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脉,横亘在他的人生中。

他们之间不像父子,更像君臣。而他要做的事,就是按照国君的要求做事,不断塑造自己,直到有资格继任帝位。

只有皇帝病时,李璋才能从他虚弱的身体里,看到属于“父亲”的那一面。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造次,不敢像普通人的儿子那样,流露出柔软怯弱的一面。

今日李璋来,见皇帝暗沉数日的肤色,露出一丝红润。不知这突然的好转,跟叶娇有没有关系。

那女人虽然可恶,却总有一种妖力,能让皇帝开心。

李璋转呈了今日尚待签批的奏折,皇帝斜睨他一眼,沉声道:“司天台说呈奏了好几个册封吉日,都被你否决,要往后推。”

虽然已经诏立太子,但是完成册封大典、告祭天地宗祧,才是最重要的一环。

只有那时,他才能搬入东宫,被朝臣百姓尊称为“太子殿下”。

李璋端正跪立,象征亲王身份的四爪龙纹有些暗沉,在殿内浓重的药草气息中,恭谨臣服。

“父皇病着,”他的声音清朗而又哽咽,“儿臣无意受封。”

“知道你孝顺,”皇帝的声音温和了些,“但是正因为孝顺,才该在朕病着时,受封太子、稳定民心。太子册宝那些,礼部早已准备妥当。事不宜迟,不必拖了。”

李璋犹豫半刻,叩首应下道:“儿臣遵旨。”

殿内的气氛融洽几分,皇帝阖目不语,李璋也适时告退。

不过李璋刚走出寝殿,皇帝便又睁开眼。

“这一日日躺着,”他闷闷道,“越发无趣了。”

高福看一眼窗外,躬身上前道:“宫中的玉兰花开了,要不然,奴婢陪圣上去转转?”

皇帝翻了个身,烦闷道:“太医若知道,又要小题大作了。”

“那么……”高福试探道,“不如就让奴婢读一读叶郎中带来的话本子吧,虽然庸俗,圣上也能从中体察民情。”

体察民情,倒是个好借口。

皇帝沉默一刻,似乎有些不情愿,又有些无奈,半晌才“嗯”了一声,叹息道:“也好,拣几页随便读读吧。”

高福已经取过话本,听到圣上允许,便小心翼翼打开,清了清嗓子,读道:“此剧名为《夺心计》,第一场《慈悲圣僧不动凡心,恶毒妖女肆意妄为》——”

高福的声音戛然而止,脸庞通红一片。

他虽然是阉人,但也有凡心啊。圣僧妖女?这,这是能读给皇帝的话本吗?

然而皇帝没有叫停,他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

好在这些场名都是靠标题吸引眼球的,内里干干净净自然流畅。最后圣僧竟然和妖女一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了。

这么赤胆忠心倒是很好,只不过……为什么让人有些遗憾?

一本书已经读完,高福偷瞧皇帝的神色。

果然,和他一样意犹未尽。

但是皇帝闭着眼,假装对这个剧情不感兴趣,睡着了。只不过他的唇角,有一丝轻松舒展的笑容。

多日不见这样的笑,高福长长舒了一口气。

负责锻造兵器的军器监,就在长安城西南角。

军器监的长官官名“监正”。叶娇觉得,比自己的这个“郎中”好听很多,官职也更高。

正四品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娇总觉得这位王监正跟自己说话时,有些盛气凌人。他身形略胖,国字脸、粗眉毛,昂着头,一只手接过叶娇递来的文书,看都没有看,就对身后的人道:“瞧瞧,咱们这里刚出点事儿,武库就先急了。”

军器监锻造出来的兵器,经过查验,送交武库,再另行分配。

叶娇身为库部郎中,被兵部差来调查陌刀脆裂的事,很正常。但问题在于,叶娇的官职比王监正低。

不仅低,还是个女人。

叶娇坐在军器监接待官员的前厅,把茶盏放下,拱手和气道:“不光武库急,尚书大人也急得不行,生生把兵部厚实的红木桌,拍出一条裂缝。所以宋尚书派下官来,协助王监正查出陌刀脆裂原因,好回禀圣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叶娇理解王监正的傲慢。正因为理解,所以她才连续搬出尚书和皇帝,吓唬对方。

王监正这才低下头,看叶娇一眼。

漂亮倒是漂亮,就是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姑娘,不老老实实嫁人,跑到兵部捣什么乱。

不是要嫁给楚王吗?嫁给他,然后大门不出,少在京都横行。

女人不祥,说不定这陌刀脆裂,便是因为叶娇接管武库。

“你懂淬炼兵器吗?”王监正不紧不慢道。

“不瞒监正,”叶娇忍着脾气道,“下官祖父曾经带兵打仗,他的部下里,有人曾在军器监做过事。下官昨日回去学了一些皮毛,今日来,还要多向王监正讨教。”

叶娇家里在军器监做过事的,是瘸腿的冯劫。

冯劫大致给叶娇讲了制造兵器的流程和重要节点。但他说自己离开军器监太久,淬炼技术已经更新换代,帮不上什么忙。

听说叶娇学过一点,王监正更加不屑道:“看来叶郎中以为,本官这里的活儿太简单了。随便学学,就能来指点一二。”

叶娇蹙眉看过去。

她什么时候说这里简单了?这人简直是给脸不要,不吃敬酒吃罚酒。叶娇把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啪”地一声,胎质细腻的青瓷茶盏碎成三瓣,碾碎的茶叶沫绿糊糊,随着茶水在桌案上蔓延。

叶娇站起身,挥动官服衣袖,负手而立,冷声道:“王监正好大的官威!既然你推三阻四不肯让下官详查,下官回禀尚书大人便是。左右这大唐的军器监,是大人您一个人说了算!要想来查,还得劳动吏部和中书了!”

劳动吏部和中书换一个新监正,似乎也不太难。

“你……”王监正横行军器监,还没有被人这么当场顶撞过。他气急败坏地指着叶娇,扬手就要打。不过脚步还没有动,脸前突然横了一把刀。

握刀的男人一直跟在叶娇身后,不声不响,垂首而立。王监正还以为那男子是兵部哪个不入流的小兵,没想到此时竟然敢拿刀指着他。

“你要干什么?”他的声音顿时拔高,“你是谁?竟敢威逼朝廷命官?”

“卑职名叫林镜,”林镜握紧刀柄,神情冷淡道,“曾在武侯铺做事,如今是库部弩箭署吏员。”

他看着王监正,像屠夫看着牛羊,没有感情,也绝不畏惧。

那是不同于普通军士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王监正打了个寒噤,但还是虚张声势道:“叶郎中,等着明日早朝,本官弹劾你的奏疏吧!”

“让他们出去,”叶娇道,“下官单独同王监正说几句话。”

几位军器监的官员离开,叶娇才轻叹一口气,示意林镜收起刀。

她温声道:“王监正今日挡着我,用言语激怒我,指望我拂袖而去。是怕下官查账,发现上个月军器监收炉甘石一万斤,结果实际上只有八千斤吗?”

炉甘石是一种矿石,用来投入化铜炉,生产出黄铜。

而同时,炉甘石也是拔毒消肿敛疮的良药。军器监可以贩卖炉甘石,用来敛财。

王监正的戾气顿时卸去大半,他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反驳道:“你,你血口喷人!”

“王监正,”叶娇摇头道,“我来这里前,可是在武侯铺做事的。进出城门的货物,都会登记在案。京都各衙门,年年查贪,年年无法肃净。下官与大人并无旧怨,只想查清楚陌刀,其余的不会多嘴。”

王监正眼神飘忽,左右看看,脸上渐渐恢复人色,神情羞恼,尴尬僵硬,但最终还是抬手道:“那便,请吧。”

军器监大门打开,叶娇迈步而入。

这里有锻造兵器的各个环节,制范、调剂、熔炼、浇铸、铸后加工……数百匠人齐聚在这里,用他们磨出血泡的双手,锻造大唐的每一件兵器。

那些兵器将握在将军手中,握在士兵手中,弓弩横刀、长枪林立、冲锋陷阵、卫我河山。

叶娇深吸一口气,深感责任重大。

而她的身后不远处,一个军器监官员小声地询问王监正:“就这样让她进去了?殿下交代说……”

“闭嘴!”王监正恶狠狠打断那官员的话,“有本事,你弄死她!”

弄死她吗?

那官员看向叶娇,神情复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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