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娇看了看那副枷锁。

表面整洁,没有鲜血之类的污垢,锁也崭新,估计不会很重。

严从铮寻找枷锁,是为了帮助叶娇拖延时间,也的确找到了最合适的。

叶娇有些感激地对严从铮笑笑。

“副统领稍等,”她从容道,“请准我前去梳妆,今日不知道需要披枷带锁,头发披散着,会绞进枷锁里。”

叶娇梳着一个小小的望仙髻,其余头发松软地散在腰后,黑缎般微微起伏。

她不亢不卑,甚至没有回答严从铮的询问。B

看来关于逃跑,叶娇从未想过。

她或许也没有想过,如何在百余禁军乱糟糟搜家的时候,找出一间不被打扰的房间。

更或者,如何从四散奔逃恐惧大哭的婢女中,找到一个镇定自若能帮她梳妆的人。

严从铮神情冷峻,恼恨自己无能的愤怒袭上心头。他举起枷锁,朝照壁下的石桩狠狠砸去。

“咣!”地一声巨响,枷锁碎成两半。

严从铮开口道:“叶小姐不必去梳妆了,本统领到底是没有挑到好枷锁。”

叶娇脸上五味杂陈。

她松了口气,又为严从铮的举止担忧,最后自责地退后一步,对他屈膝施礼。

“多谢将军。”

“不要再说谢字。”严从铮内心煎熬,背过脸去,“我会守在宣政殿外,我会守着。”

他不敢承诺什么,但他会守着她,若真有刑罚或者灾厄,他会竭力抵挡。

可是除此之外,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带领禁军,把这座府邸翻了一遍,亲自拘拿叶娇进宫受审。

约莫有一个时辰,搜完了安国公府。

严从铮安排一个禁军寸步不离跟随百里曦。

此时那禁军抱着一个木匣,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除此之外,就是国公府厚厚的账册。

“为何要拿账册?”叶娇的心提起来,“如果御史中丞扫一眼,就会知道这上面都是安国公府的生意。这回的案件,跟生意没有关系。”

“小姐说没有,”百里曦瞥了一眼烂掉的枷锁,抱手遥拜皇宫方向,“圣上未必觉得没有。”

看来是躲不过了,要查账。

叶娇抬头看向前厅,叶夫人已经走到走廊里。

她的身子站得趣÷阁直,却一瞬间似乎老了许多岁。眼中焦灼难安,唇角起皮,整个脸颊陷进去,瘦得让人心疼。

叶娇道:“容我去告别母亲。”

百里曦似乎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故而对叶娇很宽容。

“请便。”

叶娇缓步走到叶夫人面前,解下自己红色的赤狐大氅,裹住母亲的肩膀。然后压低声音,询问道:“咱们家出去的那些银子……”

叶夫人显然也想起了这件事,她有些慌乱道:“都是你父亲的安排,不关我们的事!圣上若问,就把他供出来,叫他不要在山里躲清闲,也进一进大理寺的监牢!”

安国公府一直有一些神秘的支出,只在账册中能看到。

叶娇百密一疏,没想到百里曦会把账册抱走。

母亲这么说,叶娇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

她只希望查账的人看不出来。

离开府邸,大街上静悄悄的。

原本喜欢看热闹的百姓都远远地站着,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嘲笑讥讽,只有些惴惴不安,有些激动担忧。

“为什么啊?”他们窃窃私语。

“到底是为什么?”突然有人高声问道。

“对啊!”这询问引来更大的质疑,“国公府常做善事,每年都在城外施粥,叶武侯长上任后,盗贼都少了不少,怎么就把她抓了?”

没有人回答。

严从铮铁青着脸向前走,叶娇被四名禁军前后夹在中间,缓步慢行。

这是拘拿的架势,而安国公府被搜家的事,早就传开了。

百姓们继续熙熙攘攘地问着,百里曦直到爬上马车,才有些不悦地回答道:“这是圣上的命令,尔等要抗旨阻挠吗?”

百姓顿时噤声,大街上死寂一片。

圣上的命令啊……完了,国公府完了。

上朝的官员有好多,按照官职官位,他们在宣政殿内站成数排。

因为这里大多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故而远远望去,像一片紫色和绯色交织的云霞。

云霞正中是一片青白色的地面,那是留给三司讯问的位置。

叶娇到时,叶长庚和林镜已经被押在朝堂内。

叶长庚那一件衣服已经穿了好几日,纵然眼中撑着一股英气,看起来也颇为狼狈。

他端正地跪着,一副决意慷慨赴死的模样。

叶娇在心里撇了撇嘴,再看林镜。

短时间来看,林镜是死不了了。但因为乍然被拉到朝堂上,他跪在地上,额头一直触碰地板,片刻都不敢抬起来。

林镜在发抖。

他的双腿、胳膊和身子,没有一处不在哆嗦。

天子威严,把这孩子吓坏了吧?

叶娇迈步入内,跪地叩首。

“微臣叶娇,叩见圣上。”

她虽然被停职,但还是大唐的官员,是圣上的臣下。

上次面见皇帝时,叶娇因为救助李策有功,被皇帝奖赏。她还记得皇帝的表情,像是手中握着许多糖果的家翁,逼着叶娇挑一颗最甜的。

因为叶娇没有挑选李策,皇帝甚至有些遗憾。

而这一次,却是三司会审,皇帝听审。

这样很好,大唐龙首原上的这座大明宫,应该比大理寺公堂,更加公正严明。

皇帝今日的神情,叶娇很陌生。

威重、严肃、板正,眼神扫向叶娇,带着疏远和审慎。

这是大唐皇帝的另一面,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朝乾夕惕。

“搜完了?”

皇帝没有理睬叶娇,反而询问百里曦。

“回禀圣上,”百里曦跪地道,“微臣从安国公府搜出账册若干,另有房产田地契书,及密信数封。”

“好,”皇帝道,“户部的官员都在,他们擅长看账,就让严侍郎带人去查。大理寺和刑部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御史中丞拍下惊堂木了。”

这话里的语气,似乎对百里曦格外看重。

百里曦答曰不敢当,便走到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身边,恳请大理寺卿汪辰明开口审案。

汪辰明和刑部尚书又推脱一阵,最后还是把这个机会让给了百里曦。

按理说百里曦官职最低,但这个案子如今是烫手的山芋,大理寺和刑部已经觉得很难办。

圣上对百里曦委以重任,就让他来审吧。

百里曦问的第一个问题,便让叶长庚七窍生烟。

“叶将军,你不承认自己同吐蕃勾结,那么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护送吐蕃使团回京的路上,吐蕃公主为何与你同处一帐、深夜不归呢?”

叶长庚下意识就要否认,忽然又想起一事,只能争辩道:“那是因为末将杀狼受伤,吐蕃公主前来问候。”

他没有说格桑梅朵帮他敷药的事,毕竟那是位女子,要顾及她的声名。

百里曦冷哼一声道:“问候需要半个时辰吗?这个时间,足以密谋许多事。”

“你这是揣测、是诛心,是口说无凭!”

叶长庚怒目圆睁,同百里曦争执。

然而百里曦却稳如泰山、斯文优雅,与叶长庚急赤白脸有些心虚的样子正好相反。

他逻辑严谨,一句句逼问。

“你能解释那封吐蕃使团里的奏疏,为何是你的字迹吗?”

“你能解释大学习巷中你离席时,到底去了哪里吗?”

“你能解释为何护送使团回京时,绕过甘州,多走了十日路程吗?”

“你难道不是带领吐蕃人,熟悉我大唐各地城防吗?”

叶长庚的每个回答都很恳切。

“不是我写的。”

“我去出恭了。”

“因为甘州地动,路不好走。”

“走的都是官道,没有接近城防要塞。”

虽然恳切,但是没有一个证据。

而百里曦,却像是一条草丛里窜出的毒蛇,咬住叶长庚的心窝,让他恼羞成怒,却只能濒死挣扎。

他还有大招,一个安国公府无法抵挡的大招。

如果是关心朝事的百姓,就会发觉今日已经到了巳时,宫城内还没有散朝。

那些往日下朝后饿着肚子,在路边买豆腐脑肉包子的朝臣,一个都没有出现。

而如果有谁注意到城门,会发觉已经连续几日,叶娇都没有在城门口出现过。

这里戍守的,是前任武侯长,现任白队长。

白羡鱼正站在城墙避风处,手里拿着烤红薯,一面暖手,一面啃了一口,还不忘了夸奖下属懂事。

“这老陈家的烤红薯,去晚就卖完了,亏你能买来。”

下属嘿嘿笑道:“别人买不来,咱武侯还买不来吗?”

白羡鱼立刻警惕起来:“你小子,可别做蠢事,小心武侯长骂人。”

下属拍马屁道:“您就是咱们的武侯长,您不骂,谁会骂?”

不知为何,这个马屁像是拍到了马腿上。

白羡鱼抬脚就踢在下属屁股上,骂道:“滚一边去,守好城门!这几天叶武侯长不在,出了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下属嬉笑着跑开,没过一会儿便跑回来。

“有人闯门!有人闯门!”

白羡鱼丢掉热红薯,抽出大刀就冲过去。

宗全武那件事后,还没有人敢正大光明闯过城门。

以为我们武侯长不在了,我们就是猪仔吗?

他越过排队通过城门的百姓,越过乱糟糟的牛羊马匹,看到有一个人从远处飞驰而来,他骑着骏马,没有停下的意思,直直朝城门口撞来。

人群惊乱着散开,下属喊道:“白队长,咱们下绊马绳吧?”

白羡鱼目瞪口呆看着马匹上的人。

温文儒雅的楚王殿下,怎么今日令人毛骨悚然呢?

他再次向下属的屁股踢去。

“下你娘的绊马绳!快给老子清障!清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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