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娇站在原地,没有向马车挪动哪怕一步。
她的脸上带着恪尽职守的认真,却并没有留神李策的马车,反而关心起青峰来。
“你昨日受了伤,好些了吗?”
昨日在杨泉山,青峰为了阻止阎季德,被打得遍体鳞伤。这才休息了一个晚上,就活蹦乱跳继续驾车了。
青峰受宠若惊道:“承蒙武侯长垂问,好得差不多了。”他抓住马车的车帘,把话题往李策身上引,“我们殿下也受伤了,叶武侯长这回搜车的时候,可小心些。”
来吧,搜一搜,关心两句,你们俩就能和好啦。
叶娇闻言点头,青峰强忍激动的心情,麻溜掀开车帘,就等着叶娇钻进去。叶娇却对身边的白羡鱼道:“小鱼去搜吧,动作轻些,别弄坏了楚王殿下。”
这话听起来像在关心,可是那云淡风轻又有些漠然的语气,仿佛是在提醒顽劣的孩童——别踢这棵树,别跳臭水沟,别欺负那只可怜的癞蛤蟆。
白羡鱼抱紧手炉,乖顺地答应着,就向马车走来。
青峰的手僵在空中,想放下车帘,白羡鱼已经滑不溜秋地钻进去。
“武侯长……”寒风扑面而来,青峰有些不甘心道,“您不亲自搜吗?”
叶娇浅笑摇头:“虽然我已经是朝廷命官,但毕竟男女有别,还是避嫌些好。”
是这样吗?
青峰表情灰败,无可奈何地小声嘀咕:“上回脱衣服搜时,也没说避嫌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此看来,他的主子是失宠了啊。
青峰揉了揉自己冻僵的脸,拍掉肩头的雪花,整个人垂头丧气。像冷宫中弃妃的丫头那样,感觉暗无天日,有些为主人委屈,又觉得主人不争气,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而马车内的白羡鱼也不太好受。
他弯着腰进来,看到李策端坐窗前,脸色苍白,手边的小炭炉将熄未熄,虽然拥炉围裘,却不知怎的让人看出几分凄凉。
白羡鱼照样是两不得罪,他笑眯眯道:“卑职就是走个过场,殿下您这里自然是不必搜的。我这就出去。”
李策却叫住了他。
“白队长,”李策温和道,“本王这一去,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有件事,想托你帮忙。”
白羡鱼的腰再弯几分。
“殿下您尽管吩咐,卑职愿效犬马之劳。”
他仔细听着,听完连连点头,全部应承下来。钻出马车时,白羡鱼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长高了些,昂首挺胸。
他现在混得真不错,连着两位王爷,都托他办事呢。赵王托他不要求娶叶娇,楚王这件事嘛,也跟叶娇有关。
瞧瞧,叶娇就是他的福星。
李策的马车吱吱呀呀穿过城门,飞扬的白雪层层叠叠,给车顶勾勒一条柔和的银边。
白羡鱼慢悠悠走回来,对叶娇禀报。
“搜过了,卑职可是不惜得罪楚王殿下,也要对武侯长您惟命是从啊。”
叶娇沉沉点头,唇角微弯道:“上回圣上赏赐的突厥马,我送你一匹。”
叶娇上任那日,在城门口搜查宗全武有功,圣上赏了两匹马。她自己骑了一匹,另外一匹拴在武侯铺。
那马娇贵,要请专人饲养,每日还要吃不少精细草料,武侯铺快要养不起了。
“当真?”白羡鱼跳起来,落地时踩到冰雪,险些摔倒。
“去牵吧。”叶娇对他挥手,白羡鱼转身就跑,竟是一刻都不想等了。
碍眼的离开,叶娇迈步爬上城墙。
官道趣÷阁直,雪天的视线不太好,叶娇极目望去,见李策的马车行进得有些缓慢,就在距离城墙数十丈处。
她在垛口上划拉一把雪,团成雪球,向那辆马车远远地丢过去。
“啪!”地一声,雪团砸到马车车厢。
马车停下,青峰跳下车,左右看看,不知道是谁砸的,只好又爬上车。
这次马车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叶娇连连砸出好几个雪团,直到马车变成模糊的小点,越来越远。
“可恶!”她嘟囔着,揉搓冰冷的手。
“武侯长,请用。”身后有人轻唤,叶娇转身,见一个小武侯递上手炉。
手炉的温度刚刚好,不烫手,却能瞬间把热度传遍全身。
叶娇见这人有些熟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值?”
那小武侯微微抬头,眼中有崇敬和感激的光芒,跪地道:“武侯长,是我啊。我是白队长的手下,名叫林镜。”
他约莫十七八岁,跟叶娇一般高,身形消瘦,许是受过不少委屈,表情始终有些忧郁紧张。如果再吃胖些,眉心展开,应该是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叶娇想起来了。
她上任当天,这个小武侯因为偷盗,被白羡鱼捆在梅花桩上。他先是提醒叶娇有埋伏,接着在城门口被宗全武责打。
是叶娇把小武侯救下来,让他回家养伤。
“你的伤好了?”叶娇问。
林镜的声音很小:“多亏武侯长,卑职才能活命。日后无论武侯长吩咐什么,卑职愿效犬马之劳报答。”
叶娇示意林镜起来。
“地上凉,”她道,“你的伤刚好,别再冻到膝盖。以后你跟着我,认真做事,好好做人,便是对武侯铺的报答。”
叶娇说着走下城墙,而林镜垂头恭送,紧张得不敢偷看叶娇一眼。
他的手指在风雪中张开,让冰凉的寒气压下内心的激动。
叶武侯长她……在关心我吗?林镜自卑地看看自己,心中暖意融融。
这一日回家途中,林镜被一伙人围住。
“哟!终于露面了!”为首的男人啐口吐沫道,“今晚老规矩,你值守,我们上梁。”
所谓“上梁”,自然是偷盗。
林镜家境贫困,父亲过世,母亲常年服药。武侯的薪俸很少,他不得已常常同地痞们混在一起。半夜值守时,容许这些地皮偷盗,事后拿些好处。..
“不去了。”林镜站在雪后的窄巷内,拒绝道,“我是武侯,以后不再做监守自盗的事。”
地痞们怔住,接着哄堂大笑。
“你开什么玩笑?”他们捧腹道,“打算饿死自己吗?”
林镜被他们笑得无地自容,勉强也挤出一丝笑,内心有些松动。
从小到大,他一直被人孤立和排斥。后来进了武侯铺,原以为能扬眉吐气,结果还是被欺负。
是这些地痞,接近他,恭维他,把他当兄弟,给他找钱的门路。
现在拒绝他们,仿佛是一种背叛。
地痞们走过来,为首的那个揽住林镜的肩膀,笑道:“你受伤这些日子,兄弟们不敢出手,苦等着你呢。今日,明日,后日,咱们大干三十天!”
林镜呆呆地站着,地痞的声音不断在脑海中回荡。
今日,明日,后日……恐怕他们不止要干三十天。他今日妥协,那么这一辈子,都会是武侯铺的叛徒。
“我……”林镜的手在衣袖中攥紧,下定决心道,“不做了。”
雪慢慢停了,地痞们先是质疑,后来是劝解,最后终于是咒骂和殴打。
林镜被人推倒在雪里,脑袋顶着一团雪泥,一群人围着他,拳打脚踢。
他蜷缩起身子,努力护住脖子和头脸。疼痛在身体四处炸开,他拼命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打吧,打吧,林镜心道。
你们消消气,等你们打完,我就不再是以前的林镜了。
他的脑海中是冰雪覆盖的城墙,那位身穿红裙,肩裹白狐大氅的姑娘,对他露出笑容。
——“以后你跟着我,认真做事,好好做人,便是对武侯铺的报答。”
从今天起,林镜要认真做事,好好做人。
因为叶长庚回来了,安国公府再一次宾客盈门,到处都是恭维祝贺声。
作为叶长庚妹妹叶娇的武侯铺亲信,白羡鱼自然也是要登门祝贺的。
他在大厅内端着酒水跑来跑去,左右逢源,结交京都权贵。刚吃过两盏酒,便见禁军副统领严从铮到了。
严从铮的官职比叶长庚大,所以白羡鱼立刻丢开别人,去跟严从铮打招呼。
严从铮的视线却在大厅内寻找着什么。
“找我们叶武侯长吧?”白羡鱼偷笑道。
严从铮表情不自然地点头。
白羡鱼连忙向他透露消息。
“宰相府的公子来了,把我们长官拉去那边说话了。”
“宰相府的公子?”严从铮有些意外。
“傅明烛啊,”白羡鱼啧啧两声,“就是那个婚前与人苟合,跟我们武侯长退婚的傅明烛。看着一表人才,脑袋却被驴踢过。我瞧着他那个样子,我们武侯长还要吃亏啊……”
白羡鱼的话还没有说完,严从铮便朝着花园方向,快步去了。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询问身边安国公府的婢女。
“你们府中,有金疮药吗?”
瞧这架势,似乎单单是金疮药,还不够啊。搞不好就得准备一副棺材了。
白羡鱼悄悄抬脚,去看好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