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突如其来,众人无一幸免,纷纷跌落。所幸众人身在半空,只高出竹林数丈,下坠之势便不算猛烈。又有繁茂竹叶缓冲,虽然一个个摔得七荤八素,却未曾伤筋动骨。

李鱼紧攥着上官雁手掌,察觉翻覆难免,如何能让上官雁遭受困顿?仓促中手掌一引一带,竟将上官雁拉至怀中,同时双腿斜蹬竹身,将身躯勉强放平,让后背与泥土结结实实磕碰,总算护得佳人无虞,不教仙姿染上一点凡尘。

但霜月仙子仍是失去了冷傲仙姿,非但真气空空如也,连气力也溜之大吉,浑身软酥一团,只芳心鹿撞,咚咚作响,嘴唇微张,气息慌乱,活脱脱是人间少女乍喜乍羞模样。

吐气如兰,喘息可闻;含情脉脉,明眸善睐。李鱼心中不能无感,压制绮念同时,更泛起无声叹息:“曾经沧海难为水,李鱼此生,终究是对不住你。”

此时上官雁趴在身上,仪态颇为不雅,李鱼不敢耽搁,连忙将上官雁躯体轻轻推开,随即翻起身来,询问道:“上官姑娘,你无碍吧?”

张羽从泥土中挣起身子,一身红袍斑斑点点,多有沾染。她不去拍掉泥土,眼睛先瞥向不远处的上官雁,但见竹影疏间,白衣无尘,竟是首次涌起羡慕之念,随即自省道:“张羽啊张羽,你奋力独行,从不知寂寞彷徨为何物。到了此际危难,却去羡慕她有男人扶持吗?莫非你心里,仍在幻想着一个男人吗?俗念不脱,尘心未死,今日记一大过!”

却听薛逸峰叫嚷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真气怎么就突然不能使用了?张姐姐,你也是一样吗?”

明桃诸女一边哎呦呼痛,一边打量着四下环境,叽叽喳喳,狐疑猜测:“也没见敌人暗算啊。莫非是这竹林有问题?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

李鱼已暗中试过神思诀,发觉心神已然无法沟通天地之气。换言之,他与其他人一般,已是毫无神通的凡夫俗子了。

他口中不言,眉间却不免现出忧色,暗忖道:“难怪银袍人退得如此干脆,原来真正的杀阵竟是这毫无杀气的竹林。我们全都失了战力,若是再碰上他们,好比羊入虎口,连反抗都不能够。”

张羽微微思索,便即有了主意,掷地有声道:“眼下只能暂时退出竹林。这竹林有些古怪,大家切不可分散。”

众人依言聚拢,前后相望,沿着竹林小径快步而奔,试图离开竹林,返回西北方岛岸。

跑了数十步,李鱼心中忽动,脱口而出:“困神锁!”

薛逸峰本是心神不宁,倒被李鱼吓了一跳,伸手拍了拍自家胸口,吁了一口气,下意识问道:“好端端的,提什么困神锁?”随即恍然大悟,惊叫道:“你是说,你是说……”

众人无法使用真气,岂非正是困神锁的效用?

只不过困神锁是一条黑森铁链,而眼前竹林却是一条条无形锁链。

薛逸峰不由想起三绝书生叙述困神锁时候的恐惧与凄惨模样,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大声嚷道:“糟了糟了,我们都没有真气,岂不是成了待宰羔羊,全都性命难保了吗?”

张羽回转身来,微微一笑,既回应李鱼,又为四弟子释疑:“不错,只怕这便是三绝书生引我们上空翠岛的用意。”

上官雁与李鱼并肩而行,目光依依,只在李鱼身上,闻言并没有任何波澜,显然早已想到困神锁了。

张羽眼眸余光瞥到上官雁的神情,不由忖道:“上官雁果然是我的劲敌,但她深陷情爱,等若放弃逐鹿天下的资格。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呢?”

这念头一闪而过,更已察觉薛逸峰与四弟子心态失衡,士气大挫。无奈张羽也没有破局之策,只好以微笑提振众人信心,云淡风轻道:“若是我们能在银袍人到来前离开竹林,谁是待宰羔羊,还说不准呢。”

薛逸峰一拍脑袋:“对啊,我们刚飞到竹林上空就掉下来,距离竹林出口不过百来步。赶紧走,赶紧走!”

张羽心中却是一叹:“银袍人比我们早到竹林,照理应该守株待兔,埋伏妥当。而今银袍人没有守在竹林,想是另有安排。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们绝不可能轻易离开这个能够禁锢真气的诡异竹林。否则,银袍人绝不会白白错过良机。”

只是这个想法不便说出,说出来非但于事无补,更会滋生绝望之情。一旦众人懈怠意志,自暴自弃,那才是真正祸事临头呢。

果然,众人跑了小半炷香时间,眼前仍是密密竹林,一派翠绿,映目自凉。

就算是走,也该走出竹林了,何况是发力奔跑?

一株株分明是普通竹子,为何构成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铁心与众人为难?

薛逸峰娇生惯养,筋疲力尽,再也忍耐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到了此时,只觉希望全无,不但身体吃不消,连精神也扛不住了。

好在薛逸峰做事虽然直率,毕竟不是傻子:“此刻我若是再胡乱叫嚷,让他们也跟着我泄气,破坏了勉强维持的士气,那就真没有希望了。”

因此之故,薛逸峰非但没有说什么“等死吧”之类的丧气话,连“跑不动”之类的牢骚话也不发一声,只是大口大口喘着气。

那四名女弟子也感体力不支,眼见薛逸峰停了下来,亦是有样学样,停步不前。

张羽见状,对众人道:“轻易是走不出竹林了,大家先休息一会。”

四弟子听出张羽话中的无奈之意,面面相觑,本想出言安慰,却又不敢开口相劝。

这一趟出海之行,虽嫌仓促轻率,但一行人皆是仙林翘楚,智勇双全,无论遇见何种危机,都可轻松应付。

李鱼一人便击破七杀之阵,张羽、上官雁两大仙子甚至都不需要出手,更让四弟子认为此行有惊无险,依旧将上演马到成功的惯例。

谁能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竹林,居然将成为众人的断魂之地?

连一向智珠在握的张羽也不知如何破局,四弟子怎能不惊心动魄,怎能不惴惴不安?

敌人不动刀兵,自家一败涂地,眼前骇人听闻的事实,借着竹叶摇动,化成天地间神秘最诡异最可怕的魂灵,嬉笑着嘲讽着威吓着,飘入众人心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羽一开始就让众人结伴而行,避免了迷路失散之忧。

李鱼暗忖道:“银袍人久久不现身,杀又不杀,放也不放,他们是何道理?离开竹林是不必妄想了,我们又该如何行动?

要不然,调转头去,往东南方竹林深处而行?

银袍人不是说深处有间小屋吗?真要是见了青衫客,问明真相,也许还能柳暗花明。

但银袍人态度狠辣,又被我砍了两人手臂,他们会轻易放过我们吗?

我们已无自保能力,贸然前往小屋,岂非自投罗网?”

李鱼只觉头昏脑涨,不免摇了摇头,低声求助上官雁:“上官姑娘,你有什么想法?”

上官雁亦是摇头,嘴唇靠近李鱼耳朵,低声道:“我亦是一筹莫展,只有两点推测。

其一,三绝书生所说的青衫客,多半不是空翠岛上的青衫客。这两派势力互相敌对,而银袍人一见我们便要赶尽杀绝,恐怕便是因为那假青衫客的缘故。

其二,你破了七杀之阵,证实你有击杀银袍人的能力。你放过银袍人,更证实我们并非要谋害那空翠岛上的青衫客。多半青衫客因此手下留情,将本来是杀敌困敌的竹林变成考验我们的一道试题。

青衫客虽然没有直接派出银袍人杀掉我们,但如果我们无法破解这道难题,恐怕将要永远被困在这座竹林中,一直到饿死为止。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竹林是如何能够禁锢真气的。弄不清其中原理,哎,我也没有破解竹林的头绪。

依我之见,我们只能冒险往竹林深处一探究竟,李公子,你觉得如何?”

上官雁双眸中现出迷惘之色,显然是煞费苦思而无所觅得,李鱼展颜欢笑,低声安慰道:“哈,我也是觉得该往竹林深处去。俗话说英雄所见略同,没想到我这个愚笨之徒,居然也会和霜月仙子想到一块。

不过我只是莽夫乱撞,而你却是深思熟虑,但现在沾了你的光,好像我也变聪明起来似的,哈哈。”

上官雁脸上忽然一红,反将脸庞移开一些,声音几不可闻:“我最喜欢的,便是你临危不惧的笑。为了这迷人笑容,我定会想出脱身之法。”

李鱼本是为鼓励上官雁而信口说笑,却换得上官雁真情流露,暗觉失言:“总是我不会说话,却显得我有心搭讪,平白让她误会。若能度过这桩风波,还须尽快与她说个明白,万不可耽误她。”

薛逸峰眼光恨恨,直瞪着眼前绿竹,忽然灵机一动,叫道:“有了,既是这些竹子在作祟,我们将竹子砍去不就有出路了吗?张姐姐,你看这法子可行吗?”

张羽也不点破,只是道:“难得薛公子也动起脑筋来,不妨一试。”

明桃、飞雪两女却听得意动,各自起身挥剑斩在竹身上,“铮铮”两声,如击铁骨,却连竹枝也不曾削断一截。

乱流“咦”了一声,伸手将身旁竹叶轻松摘下,复又将一小截竹枝轻易折断,更是诧异难明:“也真是怪了,剑砍不倒,手却能折下。这些竹子是故意和我们捣鬼吗?”

薛逸峰满脸失望,正想叹一口气,忽然又想到一点,叫道:“剑不行,但火未必不行!张姐姐,你不是随身带着火石吗,放一把火,将这些破竹子全部烧个干净,还怕它不成?”

张羽哂笑道:“你这主意,当真是焚琴煮鹤,对花啜茶,大煞风景。如此通幽竹林,怎能粗蛮对待?”

“现下是要保命,又不是游山玩水!我的好姐姐,快把火石拿出来。”

张羽摇头道:“老实说,你这主意不但大煞风景,而且枉费心机。我知你不试过不肯心甘,火石你拿去吧。”

薛逸峰满怀期待,只望火石敲出的这团炙热火焰能够驱赶阴霾。

只可惜火焰对着竹叶,东也不着火,西也不着火,反是那团火焰自行消逝了。

张羽收回了火石,对上官雁询问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仙子意下如何?”

见到上官雁点了点头,张羽心中有数,等众人休息了一阵,朗声吩咐:“大家回头走吧。如今也无须奔跑,就当是散步好了。”

早是死马当活马医,众人均无异议,便往竹林深处而行。

走了数百步,忽听半空一阵声响,抬头看时,却见头顶处坠落下两道身影,撞得竹枝摇晃不已。

“这是……”张羽眼生诧异,心湖再泛出波澜:“竟是仙音宗冰雪仙子唐柔雨!她怎么也来了空翠岛?看样子,她也失了真气。”

唐柔雨依旧身穿白衣,虽是突然掉落,并不如何仓皇,只见左手拉住竹枝,再伸腿一瞪,落压在同来那名黑袍男子背上。

原来唐柔雨右手握着一道红色绳索,绳索另一端则五花大绑,系在那名男子身上。

察觉真气离体的瞬间,身在半空的唐柔雨应变迅速,将“捆仙索”瞬时拉伸,放手松开了一段。

因为两人重量有别,因此那名男子先行落地,等若替唐柔雨披荆斩棘,先行应付竹枝纠缠,而唐柔雨则得以安然无恙,不染纤尘。

这时唐柔雨见张羽等人穿越竹枝相缠,急急聚拢过来,纤手整理了一下鬓云眉叶,展颜一笑,开口第一句却是:“夫君安好?”秋水含情,盈盈流盼,皆只在那容颜被毁的丑郎君身上。

当着众人之面,李鱼好生尴尬,暗中恼怒:“她怎么能信口开河,当时已经答应我不胡乱称呼,怎可……”

李鱼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装个糊涂,免得折了唐柔雨颜面,左望右望,疑问道:“仙子说的夫君是谁?难道是薛逸峰薛大公子吗?”

薛逸峰已然身心俱疲,早有放弃之意,意外见得唐柔雨,好比无边沙漠中听见一点水源声响,精神振作了一些,暗想道:“就算是死,却能够与三大仙子同死,我也死得不枉了。不知有多少人要羡慕我呢!”

但此刻听到李鱼拿他顶缸,薛逸峰不由动了肝火,怒道:“李鱼你这坏哥哥!你说什么浑话,我配当唐姐姐的夫婿吗?你这样岂非要伤了唐姐姐的心?”

上官雁将身形不着痕迹靠近李鱼,眼中含着笑意,话中更是掩不住的欢喜:“你们两人都糊涂了,冰雪仙子的夫君嘛,自然是这翠绿竹子了。

岂不闻前人诗句‘雪声偏傍竹,寒梦不离家’?雪与竹夫妻恩爱,当真是羡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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