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黑云翻墨,海面浪涌将倾。
清晨出发时的平静仿佛成了压根不存在的幻象。
被卷到岸边的沈桐儿惊喜地发现苏晟还剩一口气,生怕鹿家人趁机追杀过来,赶紧脱下外衫把它仔细包裹好,绑在背上便急急地踩着沙滩潮对面不知名的山崖跑去。
自从答应押送鲛膏的生意后,怪事频出,并非没有怀疑过花病酒的善恶。
但在这么多日的相处中,沈桐儿根本不曾想象过,那女人竟然会朝本无瓜葛的苏晟动手。
现在再琢磨迷雩山里的棺材和金银岛的秘密,不可能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或许鹿家根本不算被害者、而是施害者!
只是苏晟自己不知道吗……
十几年前,它到底是为什么被抓到那里去的?
沈桐儿皱紧眉头,没时间再去细想,只能轻声安慰道:“小白别怕,我就算拼了命也要保护你!现在天气忽然变这么差,花病酒肯定还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也没办法驾着船追来,咱俩赶紧躲一躲。”
身后没有回答。
悲惨的鸟儿在回光返照之后,又耷拉着脖颈一动不动了。
沈桐儿压抑住沉重至极的担忧,嗓子发着颤:“等、等我找到能避雨的地方,就去帮你搞魂尘,你不许死掉!”
说着话的片刻功夫,伤痕累累的她就跑到沙滩尽头的悬崖峭壁地下,眼看这里寸草不生的荒凉,也不存在山洞之类的地方,不禁抬头仰望高山,在下定决心的刹那,便甩出染着血的金缕丝勾住石壁上的老树,奋力朝上爬去。
闪电伴着雷震在身后的海面上肆虐,可怕到仿佛要把万物都毁灭似的,撼动着天与地之间虚假的安宁。
——
平时虽常会有瞻前顾后的犹豫,但万分危急的时刻,反而不存在多去细想的余地。
只盼着找个安全地方的小姑娘无所畏惧,用最快的速度窜上了极高的山崖之上。
她原本计划是靠近容易藏身的林地,完全没想道走了几步后,却发现许多被正雨水洗刷着的房屋废墟。
它们在斜坡的矮树下掩映成片,几乎曾有不少人在此居住。
铺就错综道路的青石板仍在,可惜苔藓丛生。
“咦……这是个镇子吗,难道也被异鬼给毁了?”沈桐儿抹了把脸,却并来不及细细探索。
她顶着雨冲到个还算完整的石屋里,想都不想就推开桌上的蜘蛛网,用袖子抹干净了才将奄奄一息的白鸟放在上面,抽抽鼻子道:“小白……这里没有雨了,你很痛吧……”
原本美丽的鸟儿羽毛焦黑狼狈,根本再没有力气回应她。
现在再叫沈桐儿回想当时发生什么事,她实在无法记得很清楚,只知道由于太害怕苏晟被烧死,而紧紧地抱住他跌入了海中。
尽管水火不容,但怀里几乎要把她焚成灰烬的巨热却没有因为海水减少半分。
忍受过灼烧的小姑娘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于是她用生命将它裹得死紧。
最后也不知是痛到极致还是溺水太严重,渐渐地便失去了所有意识,朝着更深处的海底漂浮。
在那般绝境中还能被海浪卷到岸边,大概是老天仍怀仁慈之意吧?
沈桐儿憋住迷茫的眼泪,明白只有魂尘才能帮苏晟寻回生命力,不由俯身摸住鸟儿说:“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异鬼可以抓……”
苏晟冥冥中有所感知,声音虚弱地阻止:“不可以……”
“你熬不过去的!”沈桐儿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皮肉伤了,她坚定地说:“别小看我,之前自己也杀过很多异鬼,我肯定能治好你!”
苏晟喃喃道:“不要走……”
沈桐儿心生片刻犹豫,考虑到如果遭遇太多饥饿的异鬼,自己有可能没命回来,那样彼此便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外面的雨似乎比方才温和了些,却仍不时回荡起雷音。
最后小姑娘一咬牙,决定说:“好,那我带你一起,就算死咱俩也在一起好不好?“
这回苏晟终于没了反应。
沈桐儿深喘过气后,便再度将它背在身上,顶着暴雨夺门而出。
——
从前与异鬼战斗是为了自保,而今却要把它们当成食物。
心中有了杀意后,整个人的手段都变得不同了。
但沈桐儿并不犹豫、也不后悔,因为至少此刻,让苏晟活下去对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不懂太多道理的姑娘终于明白了云娘所言“众生无别”的道理。
原来在私欲面前,自己并不比异鬼更高尚。
傍晚忽至,暴雨终于停歇。
运气还算不错的沈桐儿在林间连捉住两只落单的异鬼,也不敢更多恋战,又带着战利品回去了废镇。
她将其魂尘给鸟儿服下后,就在那间破屋的外面打来清水、支起篝火清洗起破旧的衣服。
由于逃命太过匆忙,许多行李都弄丢了,随身携带的东西里完全不存在食物和药品。
沈桐儿虽然饥肠辘辘、却又精疲力竭,坐在房檐下感觉自己再也折腾不动,终于抱着白鸟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她因烧伤而隐隐发着低烧,浑噩的梦里一会儿出现安宁的芳菲岛,一会儿出现无边黑暗的海底。
浸在此起彼伏的思绪中,竟便如此跌入夜色深渊的尽头。
——
亘古不变的海浪不停地翻涌,将浮在水面上的木板冲击得上下晃动。
早就于海难中失去意识的齐彦之缓缓睁开眼睛,凝望过漆黑的海水后,猛地仓皇回神、发觉妻子仍在身边。
“容儿、你怎么样了?”他急着跳入水中,让开位置把吴容完全推至木板,扶着她那鼓起来的肚子冷汗直冒。
身为御鬼师的吴容比普通人都要坚韧些,此刻竟还留有余气,小声□□:“彦之……我好冷啊……”
齐彦之四下瞥见遥远的海岸,忙道:“我带你上岸,等着、等着!”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附近的忽而响起低沉的声音:“人类都是这般言而无信吗——”
齐彦之脸色大变,瞬间回头对上鲛王蓦然出现的恐怖巨脸,结巴道:“饶、饶命!”
“我把灯借给你们,是为了保她平安,你说过隔日便会还回来。”鲛王冷冰冰地质问:“结果之后,你再未来过长海。”
齐彦之当然心虚:“因为容儿她身体不好,所以我才迟了几个月……”
“若不是被挟持,今日你当真还会来吗?”鲛王全是都是青色鳞片,在月色下闪着奇异的光,它比两三个壮汉还要高大,甩着巨尾瞬间冲到齐彦之面前:“听说你在岸上卖鲛膏?哪里来得鲛人,又是什么东西做得油膏?”
齐彦之搂着吴容渐渐泛冷的身躯,快要被它吓得昏迷过去,终于承认道:“我绝对不会伤害您的同类!只不过把些流难的女子砍断腿后,和南水河北边的银莲鱼的尾巴缝制在一起,去欺骗那些蠢人、讨点生活的本钱而已。”
鲛王的眼珠没有眼白,纯粹的黑在月色下格外惊悚。
它摇头叹息道:“残害同类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我真后悔救过你!”
“可是同类于我无恩、只有恨!在这纷乱的世道里,比异鬼更可怕的就是人心啊!”齐彦之苦苦哀求道:“我明白自己死不足惜,但请您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鲛王冷笑:“你以为我是什么?鲛人?神明?还是恶魔?”
齐彦之沉默片刻,回答道:“您是这长海的主人!”
“我也是异鬼!你究竟在想什么!”鲛王忽然用大手掐住他的腰,把他举离了微凉的海水:“是长海养育了我,长海才是我的主人!”
齐彦之被吓得抖成筛子,哆嗦着讲不出半句话。
鲛王伸手把他丢到水里::你毁了母亲的灯!我不会再为了救你而惹怒她,是死是活都是你的命,再与我无关!”
话毕它便迎着月光一跃,在被激起巨大的水花中消失无踪。
齐彦之狼狈地苦苦挣扎之后,终于再度扶住了吴容所在的船板,他拼命地用手滑动,只觉得四周已被异鬼低沉的嘶吼所包围,却又没阴阳眼可以确定,不禁抬头对着天空发出了绝望的惊叫!
——
曾经看起来那般强大而荣华的水商行竟然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这件事情简直比它的出现还要离奇。
被季祁威胁住的吉瑞没得选择,见此人也并不是长湖匪患一伙,便忍住眼泪,将妹妹悲惨的遭遇倾吐而出,然后哽咽着说:“所以无论如何,只要能找到齐彦之,我一定亲手会宰了他!”
季祁听得面色凝重,扶住胸口的伤痛处悲叹:“没想到一桩惨事未了,人间又添新灾,不知还有没有尚且存活的女子,复仇事小,现在更该做得是给她们寻条生路。”
吉瑞身子微微一震,不禁羞惭于自己的心胸狭窄,点头而后疑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身份自己也没资格告诉你,你只需记着,我在为百姓好便是。”季祁咳嗽着拿起桌上长剑,准备出行。
吉瑞慌忙阻拦:“且慢,外面乱作一团,大哥你负伤如此之重,还是……”
季祁叹息:“没有选择,死而后已。”
说着他便推开门,示意忠诚守在外面的御鬼师跟上自己。
无处可去的吉瑞赶忙尾随在后面,与他们一同出发寻找受难的女子。
——
事实上水牢里的“鲛人”全被花病酒放了出去,她们本就失血过多,加之没有隔绝河水的铁箱保护,已然全部被淹死在河底,不能不说是无意间办了件大坏事。
已迟太多的季祁自然扑了个空,兜兜转转之后,竟带着亲信与吉瑞到达停工的油坊。
为确认心中残酷的猜测,吉瑞忍着反胃将一只尚未焦熟的“鲛人”拖到地上,颤抖着双手检查早已腐烂的腰部,终于在肉里发现了精巧的缝线,她的心中被巨大的悲伤所击中,根本不无法想象那般善良的妹妹在死前究竟遭受了多么残酷血腥的事,顿时泪眼朦胧。
季祁叹息:“别哭了,我们还是让这些女子入土为安的好,混账齐彦之被鹿家带走,多半要为此丧命了。”
“为何人命如草芥,为何我们这么努力地活着,却还是卑微得连尘土都不如……”吉瑞捂住脸痛哭:“明明那么多残忍的家伙还活着,我妹妹却死了!”
季祁过惯了粗糙的生活,不怕流血吃苦,却并不晓得如何安慰一个伤心的姑娘。
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外面隐隐传来悠长的口哨。
立在油坊门口的御鬼师立刻道:“季大人,是鹿家人出现了,我必须要带您走!”
“罢了,没想到这次暴露的如此之快,鹿笙果然诡计多端。”季祁皱眉:“花病酒没下狠手杀死我,姓鹿的肯定无法容忍,姑娘,你也随我们走吧。”
“不,我要去找齐彦之。”吉瑞抹着眼泪拒绝:“我本与你们没有瓜葛,鹿家也不屑于多理我,没有跟你走的道理。”
季祁皱眉:“可是附近不仅有鹿家,还有异鬼。”
“异鬼是不会靠近我的,我不能放过欺凌雪儿的凶手!”吉瑞拱手道:“大哥既然不愿意真身相告,那便就此别过吧!”
——
微薄的晨光点亮了沈桐儿暂已藏身的废墟,她被照到眼皮,顿时从噩梦中惊醒,第一件能想到的事就是关心怀里的鸟儿。
幸好服过魂尘又经过短暂的休息,白鸟的伤势已有好转,原本烧焦的皮肉开始泛红,开始长出了新的绒毛。
沈桐儿万分激动,轻轻地亲了亲它的头,啜泣着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坚持不下去了……那个长明灯怎么会如此厉害……”
苏晟并没有回答,只是睁开仍旧纯洁的黑眼睛,默默地瞧着她。
“看来我实在是太高估自己了,那赤离草注定不属于我。”沈桐儿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鹿家人,等你的伤势稍微好转,咱俩就回家吧。”
苏晟依然虚弱地保持沉默。
事情偏离了他原本预计的轨道,看来这十多年里,那些异鬼已经掌握住了更多关于它们自己的信息,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在此刻实在无法断然决定。
沈桐儿依旧心思简单,站起身说:“也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比那个破破烂烂的长湖镇大上许多,而且异鬼的痕迹非常稀少,走,陪我去前面找点水喝。”
因为动作的拉扯,白鸟全身溃烂的皮肤开始剧痛不已。
沈桐儿感觉到苏晟的颤抖,把他小心翼翼地包好背在背上,叹息道:“小白被烧得好丑啊!”
悲惨的鸟儿顿时僵住。
沈桐儿回头笑:“不过我不嫌弃你,嘻嘻。”
——
所谓鬼镇也无非就是他们正处的奇怪遗址了,为寻找些能用的生活用品,沈桐儿挨家挨户地推门查看,发现虽然多数腐烂破败,但半句遗骨都没有留下,不由感慨道:“外面许多地方都竖着坟,难道是有谁把死去的老百姓们埋了?这到底是哪呀?”
迷迷糊糊的苏晟说:“……看看有没有界碑,石楼之类的东西……”
沈桐儿扶着腰跳到房檐眺望,然后用金缕丝朝地势低矮的地方荡去,最后落在个两人多高的青石牌前说:“是不是这个?……咦,长湖?!”
白鸟微微叹息。
沈桐儿不敢置信地感慨:“难道这里才是真正的长湖镇?的确比之前那个大上许多,现在想来,齐彦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欺名盗世之徒,还有鲛人之类,也不晓得是什么鬼!”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不是要喝水吗……”苏晟反问。
“多观察下有什么坏处,万一谁来追杀我们,熟悉地形总没错。”沈桐儿指着前方最显眼的建筑说:“那里的漆保存的最完好,我去看看是什么。”
此刻苏晟没能力阻止她乱跑,只能无语。
沈桐儿径直过去推开大门,心生疑惑:“门把手上半点土都没有,竟然这么干净?好像是个庙,里面有雕像呢!”
她讲完便迈过院子走到内室,意外地抬头望见个用纯白石料的雕刻的绝美仙子,长发极地,衣裙翩然,精致的脸庞栩栩如生,浮着令人心安的温暖笑意,即美丽又圣洁,令小姑娘看得呆了起来:“哇!小白!这个神仙好好看呀……上面写着明烛娘娘,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背后的鸟儿一片沉默。
沈桐儿双手合十拜了拜:“娘娘,不管您是哪路神灵,都请保佑我和小白平平安安回家。”
石像依然微笑着,即便身处腐木与尘埃之中,仍旧出淤泥而不染。
“哎,不知道这辈子我能不能长成这副大姐姐的模样,从小到大不管吃多少东西,总是长不高、长不胖,娘天天笑话我一辈子都是小屁孩。”沈桐儿抱怨着摘下背囊,捧着鸟儿落座休息,却在低头的刹那大惊失色道:“小白,你哭什么?”
憔悴的鸟儿双眸黑亮,隐隐积着泪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它低头藏起变得丑陋的脸:“眼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