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神采的长湖镇日头仍旧毒辣,沈桐儿扶着膝盖吐个七荤八素,简直连胃都要被翻出来,她虽见惯了残忍血腥的画面,方才却仍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幻觉:仿佛被按在油上炙烤的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是自己悲惨的同类。
苏晟丝毫不嫌脏,端来茶水后,便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难受就回去休息吧,不必在这强撑。”
齐彦之随之跟出来,笑说:“沈姑娘天真烂漫,没见过这等粗糙场面,情有可原。”
沈桐儿本就觉得此人多有古怪,现在更是厌恶爆满,即便当姓齐的讲话全部属实,却仍旧无法叫她理解:他们到底有多么邪恶,才会在看到鲛人尸体时想出这等利用之法?还是说自己的太过强烈的同情,只因鲛人与人类的容颜泰国菜相像?
对比下格外平静的苏晟瞧着桐儿狼狈地漱过口,竟然单手将她抱了起来,淡声道:“炼油之法我们也看清楚了,多谢老板,其余事情待与花姑娘商议后再做决定吧。”
“诶……”沈桐儿全然挣扎不开,就被晕晕乎乎抱走掉。
虽然这模样实在有**为主人的尊严,但也总比一个人待在这里寸步难行要强得多。
她疲倦地闭上大眼睛,靠着他的肩渐渐没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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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清茶入口,加上洗过澡后屋内焚香,直到周身再也闻不到灼烤鲛人的臭气,小姑娘翻江倒海的胃里才好过了许多。
无奈她但凡乱动还是头晕恶心,最后也唯有病恹恹地倒在里屋,偷听鹿家人与小白的密谈。
苏晟照旧气定神闲,将鲛膏用铜勺从灯里挖出过后,淡声说:“我曾认识位对灯具之术颇有造诣的朋友,故也习得分辨燃料之法,齐老板自己早就承认,这东西是通过复杂调配而成的,配方十分复杂,我细细钻研过两日,方才在油坊里又瞧过他们所用的西域香油,现今才分辨通透。”
花病酒坐在桌边微笑:“愿洗耳恭听。”
苏晟道:“为了遮盖原油的异味,鲛膏中添加了迷迭香、**与胡椒等常见之物,同时为使其凝结泛白,又混入猪脂,当然,这些都与长明之效毫无关系,真正能使燃料长燃不灭的,是两种油脂,一种其实各位并不陌生,也是方才逼得桐儿忍无可忍的罪魁祸首——人尸油,那是只有放置腐烂的人类尸体才会产出的油脂,在些偏远之地,常会被神棍用来当作特殊的香料。”
“这个姓齐的果然不干不净,另一种呢?”花病酒追问。
苏晟道:“应当就是方才我们看到的新鲜鱼油了,那种东西任我也未曾见识过,但能够肯定的用它所添置的长明灯定然是谎言。”
听到这里的沈桐儿忍不住从床上爬下来,咳嗽着凑近问道:“所、所以这是场骗局吗?”
“如果想要万古长明,就意味着燃料根本不会在火焰中变少,只有如此才能保证在无外力破坏的情况下永不熄灭。”苏晟拿出片金叶子,将鲛膏在上面稍沾少许,而后用指腹抹平,引以明火,瞬间便有明亮的焰苗凭空而起。
可惜由于油脂只要薄薄一层,叶子上的火也越燃越小,不停地朝中间靠拢。
苏晟说:“如不出意外,半个时辰后它就会彻底熄灭,而我手里这盏灯即便燃起,最多也只能支持数月,虽然比起寻常灯具算是了不起的东西了,但和鹿老板所期望的祭祖宝器还是相去甚远。”
听到这里,全屋最失望的非沈桐儿莫属,既然鲛膏不过是谎言而已,那用它换赤离草的诺言自然而然也便不成立了。
“哼,不出我所料!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出现传说之物?”花病酒嗤笑:“如果生意没问题,他们断然不用趁着深夜在客房外装神弄鬼吓唬我们,但鹿家岂是这等山野村夫可利用的,这般便盼着我交钱走人?简直是春秋大梦啊!”
苏晟道:“但此地不存在官府管束,居民个个凶悍,那齐彦之能够成为地头蛇,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更何况见钱眼开之人,不太可能任你抬着金银全身而退。”
花病酒每每陷入沉思的时候,就会摸住腰带,因为那里藏着她的武器,只要能使出武器的日子,总不至于太绝望,她最后决意起身,抬起杏眸笑说:“那就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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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长湖镇后,季祁便是种被安置在厢房好生照料,可惜他的外伤好了不少,却并无苏醒的迹象。
当夜赴宴前夕,沈桐儿背着苏晟偷去探视朋友,还带了束从院子里偷来的花儿摆在床头,叹息感慨道:“也不晓得这水商行到底什么实力,如果你还在的话,我们也多些胜算……真希望晚上一切顺利,若出了事,小白一定能全身而退吧……”
季祁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没有半点反应。
沈桐儿微笑:“只要小白没事我就开心了,虽然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是……真的好喜欢小白呀……”
她说完,便扶着床沿站直身体:“以后我也会像季大哥一样厉害又可靠,保护起大家的,这回你一定要挺过来,好吗?”
季祁当然依旧没有回答。
沈桐儿帮他塞好被子,忽然嘿嘿一笑:“等你爬起来,帮我去跟小白提亲吧,我娘肯定不愿意我嫁给一只鸟的,万一为此打断我的腿可怎么办?”
说完她就活动了下十根手指,摩拳擦掌地赴宴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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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沉,破败小镇被染上诡异血色。
然而水商行里却充斥着与本地格格不入的热闹,往来侍者端着果肉银盘,香气诱人,也不晓得这些奢侈的物资究竟从何而来。
沈桐儿哼着歌从长廊快步走过,结果还没到大堂,就被人从后面拎住衣领。
她回首发现是苏晟,立即高兴道:“咦,小白你终于舍得穿这件新衣服了,改名叫小蓝吧!”
虽然新衣朴素平常,但衬着苏晟高挑的身材仍旧玉树临风,无奈他表情不善,质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沈桐儿摊开手:“没干什么,随便逛逛。”
苏晟哼道:“那人是死是活,都不用你多担心。”
“嗨呀,季大哥那么惨,你乱计较什么?”沈桐儿搂住他的胳膊笑说:“小白穿什么都好看,等我回家就给你缝新袍子,之前娘也教过我呢。”
“给我……吗?”苏晟的气焰顿消,扶住蓝衣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是的是的!”沈桐儿拉住他继续迈步,小声嘱咐:“万一……万一待会儿应付不来,你可不准恋战。”
“这话该我对你说。”苏晟皱眉:“长湖镇里都是亡命徒,无论如何,小心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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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胜券在握的齐彦之当晚备下的酒席极为丰盛,他不仅开局便喝过两杯,还叫来群衣衫裸露的舞女前来助兴,因着粗鲁水手的存在而响起淫声浪词,不堪入目。
花病酒照旧不怎么进食,瞪着犀利的眸子左顾右盼。
齐彦之敏感问道:“怎么,花姑娘的兄弟们还没来齐吗?”
“不,我是想这大好日子,尊夫人怎么不露个面呢?”花病酒微笑。
“容儿即将临盆,禁不起胡乱折腾,也怕坏了各位的心情。”齐彦之解释:“所以之前才未介绍。”
“当真该祝贺齐老板要做爸爸了。”花病酒露出酒窝:“御鬼师天生身体与人有异,能留下后代者少之甚少,看来夫人的确是用情至深,方才愿意为你吃苦啊。”
齐彦之满眼愉悦,颔首后将话题转回正题:“鲛人与油坊都看了,不知花姑娘对东西是否满意?”
“满意,怎么能不满意?”花病酒起身走到他面前,笑得格外动人:“让我来敬齐老板一杯,这几天实在叨扰过份。”
齐彦之同样离席举杯:“怎能说是叨扰,花姑娘简直是齐某的财神,供着还来不及。”
花病酒饮下烈酒,忽地把杯子砸到地上:“此话有趣!是财神不是冤大头,齐老板这鱼油绊尸油,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话毕她便甩出九尺长鞭,将满桌食物抽得飞起。
未想片刻之内,看起来极为文弱的齐彦之却以诡异的身形爬上房梁,比只久居深山的猴子还要灵巧,不仅躲开了她的攻击,还回身刺出三道暗器!
早就伺机而动的沈桐儿毫不含糊,在大家陷入混战的功夫立即踢翻长桌,朝齐彦之的方向甩出金缕丝,勾身追到梁上。
眼看着齐彦之被她拽住,护主心切的张猛竟然一把抱住两人粗的房柱,硬生生将其拆塌,害得小姑娘瞬间摔落在地。
原本还在乖巧端菜的小少年也从腰间拔出两把寒刀,毫不含糊地朝她砍去!
沈桐儿连滚带爬,幸得鹿家人出手相助,才躲过这番袭击。
能在长湖镇城雄称霸、日日往返长海,这些家伙果然不同凡响,竟然能与鹿家自小便经受训练的御鬼师们打得你死我活。
苏晟皱眉确认沈桐儿尚且能应付得来,便轻飘飘地跳上已经开始下坍的横梁,躲过从地面飞来的暗器,越爬越高,最后掀翻屋瓦飞身跃了出去。
沈桐儿关怀偷望,只听得外面传来了声久违的清鸣,忽然意识到他的目的,立刻大喊:“花姐姐,拦住齐彦之!”
刚准备尾随而出的齐彦之被花病酒用长鞭抽到地上,气急败坏地叫嚷:“张猛!去保护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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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为母则强,但怀了孩子的女人再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更何况苏晟连余离那等异鬼都能斩杀,捉来个有孕的御鬼师又有何难?
没出一柱香的功夫,他便拎着吴容大步走回彻底狼籍的厅堂,抬声问道:“齐老板,你确定自己宁愿家破人亡,也要赚那万两黄金吗?”
过这种走在刀刃上的日子便不能留出弱点,齐彦之多半是害怕眼前这幕,当初才不愿介绍吴容的存在。
都怪吉瑞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坏事,将醋意颇大的妻子逼了出来。
关键时刻,他只犹豫了片刻便放弃抵抗,抬起手来长长叹息:“住手!小心夫人安危!”
张猛满身是血,依旧勇敢地挡在老板前面,朝着苏晟虎视眈眈。
“早这样多好,何必砸了这镇子里唯一像样的屋子?”花病酒踢开地上的尸体,朝他们越走越近:“齐老板,既然鲛膏是假的,这生意不做也罢,怕就怕您不肯不做,我们才出此下策啊。”
齐彦之目露愤恨之意,垂手道:“真的鲛膏怎么会如此廉价,还要一次购买十升,笑话!”
“哦?”花病酒挑眉:“看来这里面还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吴容被眼前的惨状惊得腹痛难忍,白着嘴唇说:“彦之,事已至此就告诉他们吧,鹿家绝不是善茬,探子来报过,他已经有新的队伍朝长湖镇进发了,两地本隔不远,即便没有指引也会很快寻来啊。”
闻言,花病酒深感意外,忽而露出个美丽的笑容:“难道是家主不放心,派袖儿来接应我了?实话告诉你们,我的双胞弟弟可没有我这个好脾气,心里想交代的事,现在讲出来是最合算的。”
齐彦之颓然道:“长明灯不是不存在,但只有一盏,拿过来。”
张猛显得不情不愿,却还是遵照命令走向后室,很久之后才捧着盏纯白色的玉灯现身。
接到眼色的沈桐儿立刻甩出金缕丝将其稳稳卷到手中,忍不住感慨道:“好暖!”
这纤尘不染的玉灯极为简单,盏中只沾了星点赤红的油,就染出极为璀璨的火焰。
那油薄可透底,漂浮着彩虹般的光膜,实在不似俗物。
她将灯送到花病酒面前,又交给苏晟过目。
苏晟的瞳仁顿时微微放大,而后扼住吴容的脖子冷声问:“这东西谁给你的!”
齐彦之低头道:“八个月前,我们夫妻两个带着在异鬼嘴下逃出的几位家仆乘船逃往南方,谁晓得遇到风暴被吹到长海,夜黑风高之时被水中异鬼勾到了海里,正以为命丧此处,却有只满身鱼鳞的巨大鲛人将我们捞起送到破碎的甲板上,还告诉我容儿有了身孕……我见它虽容貌丑陋但却心地善良,忙哀求送我们到岸边,否则水面下游荡的异鬼迟早要将我们撕成碎片,可那鲛人声称母亲不准它离开长海,只从水里摸出这明灯赠予我,据说可保平安,的确……每次举着灯出海,就没有水底异鬼靠近我身……无奈之后再没见到它,当真不明白灯里为何物,只想到传说中鲛膏长明的典故,惦记起发笔横财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才做起这铤而走险的生意,谁晓得从海底捕获的小鲛人,练出的油根本就……”
沈桐儿扭曲着表情听完,立刻骂道:“恩将仇报,怎么能说得如此大言不惭!”
“如再遇鲛王,我自然不会捉它!”齐彦之毫不示弱:“但它们说到底不过是丑陋的动物罢了,小鲛人连人言都不能语,和猪羊有什么分别,难道你们被一只羊救了,就会奉全天下的羊为恩神吗?!”
“住嘴!没人味的东西!”花病酒骂道。
沈桐儿在旁边可怜巴巴:“如果把我把灯给鹿先生,他会愿意救我娘吗?”
“小东西……”花病酒摇摇头:“家主说十斗就十斗,一滴都不能少,比起他来,这齐彦之倒是好商量多了。”
齐彦之警惕道:“你想怎样?”
“把这大肚婆给我关进笼子里,让齐老板开船带我们去长海!”花病酒宣布:“我倒要瞧瞧,那深海鲛王如此重情重义,看我将屠杀它同类的仇人送去,会不会告诉我长明的秘密!”
“花姐姐,这……”沈桐儿大惊失色:“我觉得不太妥当。”
“你没听清楚吗,家主说十斗就十斗,一滴都不能少。”花病酒回神冷眼道:“你可以不参与,但就别再跟我念叨什么赤离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