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在河面上的金银岛仍旧歌舞升平,但沈桐儿已经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心情。

显然黄思道想为自己之前的轻视找补,时不时便对惊虚先生阿谀奉承,使得亮出阴阳眼的老头分外得意,端着月光杯几乎来者不拒。

如此一番,倒显得沈桐儿的本事没有那般稀奇了,谁也不知道这丫头是不是开始暗自懊恼嫉妒,总之她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满桌醉酒客,一派荒唐言。

始终静坐的嘉荼忽然深吸了口气,轻声劝道:“师父,贪杯误事。”

“言之有理,老夫醉了,醉了。”惊虚先生笑起来。

然而此处的舞女们早就在风月场上身经百战,拿不吃不喝的黑脸小姑娘没办法,围起这糟老头来倒是轻而易举。

沈桐儿挑眉望着惊虚先生搂住位极美的姑娘,不禁心生厌恶,拿着纸伞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周围巡夜,多谢黄知府款待,今日就此别过。”

她撂下话来,也不等对方回答,便起身大步往外走。

天幕下夜色正浓,金银岛的生意也处在一天里最鼎盛的时候。

沈桐儿出门后从栏杆翻跃了下去,正打算找到梯子跳回岸边去,肩膀却忽地被人用力按住,自然心生警觉,瞬间回身过了两招,才发现是刚才在宴席间表演过独舞的舞女。

舞女笑脸盈盈,如蝴蝶般将她引至暗处:“小女子羽夕,忽然拦下姑娘,多有得罪了。”

对漂亮的人和事都不太忍心露出冷眼,这是桐儿这般年纪之人的通病,她不解问道:“有什么事吗?”

“羽夕只是想奉劝姑娘一句,再也不要随便登上金银岛,此处没那么简单,也不是黄思道那老知府能够保你的地方,异鬼虽可怕,人心更黑暗。”羽夕有双极其动人的眸子,笑起来时简直令身后的灯火阑珊都黯淡了下去,她讲完这席话,便垂下手优雅地微微屈膝:“人多眼杂,与姑娘说话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羽夕就此告辞。”

“喂,那荷花灯是你给我的吗?”沈桐儿立刻说道:“我刚刚可是什么吃喝都没碰过。”

已经往前迈出几步的羽夕回首娇笑,转眼就随着纱裙的衣角飞扬而不见了踪影。

沈桐儿自然打算再追上去问个仔细,偏偏有队抱着琵琶的美人鱼贯而过,待她躲避过再往前迈步时,早已分不清羽夕到底是钻进哪条廊道了。

——

夜锦河边依然飘荡着十里荷花、菱歌泛夜,美到不似人间景。

经常游走在暗处的阿古已经坐在角落里很久了。

达官贵人有达官贵人的耳目眼线,贩夫走卒也有贩夫走卒的小道传闻。

他傍晚就听闻过沈桐儿要去金银岛的事,直等到月明星稀时还没见她归来的身影,自然内心焦灼。

毕竟那辉煌如天宫的巨船不是谁人都能登上,里面所发生的扭曲血腥之事,偶尔传出一两件出来,就足够大家战栗着琢磨许久了。

小乞丐正发呆走神的时候,忽有飘飘的红裙在不远处闪现。

眼尖的他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发觉果然是沈桐儿,立刻飞奔过去呼唤道:“恩人、恩人!稍等半步!”

沈桐儿诧异回头,见是被自己救过的乞丐阿古,不禁露出开朗的笑容:“咦,几日没见,你还好吗?”

“托姑娘的福,好的很。”阿古跟在她旁边使眼神,示意她随自己到人少些的地方详聊。

沈桐儿明亮的眼睛转了圈,决意暂且跟上。

——

几日出了异鬼食人的慘事,此刻的陋巷之中更是无比荒凉。

因为从小就没什么机会吃饱肚子,阿古的身形比同龄人干瘦许多,看起来不过是个半大的孩童。

他警惕地朝周围望了望,才把沈桐儿带入最近暂且窝身的破宅里说:“我知道姑娘事忙,但见你和永乐门那些人一前一后的登了金银岛,心里实在怕得紧,总忍不住想嘱咐姑娘几句,千万不要去招惹那个惊虚先生,他手段辛辣十足,早已有几件命案在身,偏得几任知府护着,可以说是我们南陵原的地头蛇了。”

“我不想招他,他却不放过我。”沈桐儿抱起胳膊气道:“我上了船方知那是赌坊,现在可是带着赌约下来的。”

“什、什么?”阿古的碗惊得掉在地上。

沈桐儿嗤笑道:“那惊虚老头咄咄逼人,非要和我比试谁能找到黄知府的孙子,输的人剜下阴阳眼交给对方,真不知何以如此深仇大恨。”

闻言阿古的脸色变得比见到异鬼还惨淡上几分:“沈姑娘,你还是趁着现在快逃吧,惊虚先生老奸巨猾,他敢赌那就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到时候输了的话,金银岛的高手自然有办法找到你履约的!”

“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他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惊虚先生?呸,我看叫虚惊还差不多。”沈桐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若能看到异鬼,那才真叫见鬼了!”

“嗨……这年头有身武艺又自称御鬼师,总是能混得几分富贵,谁又知真假呢?”阿古叹息:“之前除却永乐门,城里也有些其他的同职,现在还不是被惊虚先生铲除了?他治不治了异鬼尚不可知,治住寻常百姓总是绰绰有余的。”

沈桐儿轻松地跳上枯井边落座,然后笑着看他:”小乞丐,你可知御鬼师有什么特点?”

阿古摸摸头迟疑说:“自、自然是能看得到异鬼、杀的了异鬼喽。”

“看得到不假,杀不杀的了得凭个人本事。”沈桐儿叹息:“我娘亲告诉我,有阴阳眼的人通常都活不过四十岁,大部分会在小时候夭折……惊虚老头已过花甲之年,不是江湖骗子是什么?”

阿古显然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但对她的话依然深信不疑,立刻急道:“那、那姑娘你……”

沈桐儿抬头咧嘴笑:“即已生成此命,何必再劳神自忧?我活一天过一天,每天随心做事便够了。”

不知世间有多少人会如此洒脱,阿古被她饱含温度的笑容安抚道,低头叹息:“总之姑娘还是小心为上,不要未被异鬼所伤,却着了奸人的道,我没别的本事,混在本地乞丐群里替沈姑娘打探些消息还是可以的,但凡永乐门有风吹草动,我定然立刻……”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黑暗的群山中竟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了长鸣之音,与前些清晨沈桐儿无意间听到的别无二致,一声接一声,穿云惊霄,简直冲破山间迷雾而震荡起她的耳鼓。

阿古发现恩人姑娘猛然惊讶起身,不由疑惑:“怎么了?”

“你听不到吗?山里……有东西在叫。”沈桐儿指向南方,正是破坏灯塔的异鬼逃走之方向。

阿古愣了愣,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那声音有很多年了,常常隐约出现。”

沈桐儿难受到捂住耳朵:“隐约?我觉得再响几分我就要聋了!”

阿古发愣:“也许是姑娘听觉特别敏锐。”

沈桐儿拧着眉毛煎熬片刻,终于等到鸣声渐弱,猜忍不住说道:“或许我应该去山上一探究竟,那日的异鬼也进了山,结果偏偏被那嘉荼拦住,跟我讲什么山中雾气有毒。”

“使不得!迷雩山不可入内!这在我们南陵原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那山要吃人的!”阿古吓得连忙摆手后退:“陆陆续续总有些外地人不信邪,他们爬进去可都再没出来过,也不晓得死在了哪里,旁人我劝不住,却不想看到姑娘以身犯险啊。”

“真的吗?吃人?”沈桐儿摸着下巴皱眉,转而瞪他:“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阿古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只有双眼睛黑白分明,他欲言又止地回视刹那,终于结巴着开口:“其实……也不是谁都没出来……”

沈桐儿好奇心非常重,立刻凑到他面前追问:“哦?听你这话里话外果真有秘密?方才我只是在诈你而已。”

阿古无奈地深深叹息:“以前爷爷跟我讲过些一事,我发过誓绝不乱传,否则不得好死!但如果姑娘想知道的话……”

沈桐儿才不信那些莫须有的赌咒,马上催促道:“告诉我吧,不管山里有什么,冲着异鬼躲了进去我也必须探查清楚,否则待它养好伤再杀下来,还不是大家遭殃?”

阿古犹豫着原地转了几圈,最后失力地坐到废石阶上,决定道出爷爷讲述的往事,由于事情发生久远,叙述者又是一位老人接一个孩子,期间有语焉不详之处,倒也不足为怪了。

——

“说起来很多老人都知道,南陵原过去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当地人多以养藕荷水产为生,日子过得清贫安定,直至有位北方的玉面公子游至此处,方才改变一切。

他见到河边美景如画,兴致大发,不仅小住半月有余,还在夜锦河边买下许多地产,最初老百姓们只觉得公子是出手阔绰的世家子弟,后来一座气派的酒楼拔地而起,为此地带来最初的热闹,才晓得他竟然来自玉京鹿家。

鹿家的买卖从南至北,恐怕没有谁不晓得,即便是在闭塞的南陵原也是声名如雷贯耳。

当年人人都在议论,这个小渔港要发达了。

果不其然,自那酒楼之后,一座又一座商铺、当铺、浴场、勾栏院……统统都沿着河水崭露峥嵘,其中不仅有鹿家的产业,也有别处的商人赶来分杯羹而展开贸易,总而言之南陵原人的生活天翻地覆,过去的水农和莲女通通做了商铺里的伙计和柜仆,也有些命苦者沦落红尘,自来不被世人知晓的小地方渐渐成为这乱世中的安乐窝、快活林,虽然山遥路远,但每日到访者仍旧多如牛毛,沈姑娘如今所见之繁荣也是由此而来。

不过南陵原活了,南陵原周围的山仍是死的。

那里瘴沼弥漫、四处都是毒蛇猛兽,自古便少有当地人进得去,几乎不存在任何人类存活的痕迹。

不仅如此,老人们都说啊,那山里有鬼,特别是南面的迷雩山,每年春末夏初都会冒出惨白鬼影在山脚徘徊,遇到迷路的山民便会拖进去吃掉,尸骨无存。

可是本地扔讳莫如深的事情外地人怎么会相信?

许多来南陵原潇洒的公子小姐都会被这鬼语逗得哈哈大笑,三五一群地进入冒险。

结果呢?

谁也没见他们回来。

时间长了,消失的人多了,再不怕的人就少了。

偶有人进山,也都像沉进水里的石头,进去就再听不到半声响。

爷爷曾给商人做过苦力,后来年纪太大,因故脚瘸,没有赚钱的本事,才沦落到要饭求生,十多年前他有个相依为命的老伙计日日相伴,某次因为爷爷感染恶疾,无人愿医,老伙计便鼓起勇气去迷雩山角挖草药,结果……竟也凭空消失无踪,福大命大的爷爷熬活下来,曾几次三番想要去寻自己的朋友,却又缺乏勇气,那段日子他除了在城里的富人家门口混点吃食,就是到荒郊野外犹豫徘徊着想办法,结果有天夜里,爷爷竟然看到十多个男人趁着夜色上山,而且多半在黎明未到之际便安安全全地走了出来!

听说那十多个男人都穿着黑衣、骑着骏马、赶着木车,纷纷自北方的夜色中冒出,他们停到迷雩山下,将马拴好后,从车里抬出个黑漆漆的棺材,径直搬起朝山上走去,心心念念想要上山的爷爷被骏马嘶鸣声吵醒,自然而然也想尾随,但那些黑衣人全都带着长剑和寒刀,身形比一般人强壮巨大许多,这让连路都走不稳的老人家怎么敢惊扰?于是他决定先躲在暗处看看情况。

爷爷反复跟我提起过:那天夜里山中一直刮出极为寒冷的风,对于这一年到头都热到流油的南陵原来说奇异极了,如果沈姑娘去翻县志,便会发现那夜次日竟然下了几十年来的第一场小雪。

虽然爷爷不知道黑衣人在山里做了什么,却记得很清楚:当晚上山的黑衣人是十一个,下山时还剩八个活的和一个死的被横抬出来,而且棺材也不见了踪影,他们上马便离去,再无影无踪,只用诡异二字不足以形容。”

——

沈桐儿坐在夜风中听完阿古讲的故事,皱眉问道:“棺材?难道他们是上山安葬什么人?”

阿古似是心有余悸的摇摇头:“不知道……可是沈姑娘不觉得,很多事还不去了解比较好吗?”

“不觉得啊。”沈桐儿笑:“听你这么说完,我反而越发想去山上看看了,即便是把那棺材挖出来找找有什么宝贝也好,他们费尽周折的埋的总不见得是个普通人吧?”

阿古的小脸在月亮底下苍白至极,他半晌才叹息,继续说道:“后来啊,雪停了……巨大的金银岛就开进了夜锦河,南陵原的百姓没有看到进山的黑衣人,却都云集到河边赞叹那鹿家的手笔之大,当时我还没有出生,永乐门的兴起也是在一两年之后了,所以无论是金银岛还是永乐门,肯定都没姑娘想的简单,姑娘还是多多保重的好。”

沈桐儿半点没被吓到,笑容仍旧像初夏的阳光般温热:“小乞丐,你放心好啦,没有万全的准备我肯定不会冒然行动,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否则我一个人在这里和没头苍蝇真没区别,所以我娘说的特别对,在家靠着她,出门就得靠朋友!”

“朋友……我是你的朋友吗?”阿古抬起脸问道。

沈桐儿酒窝深深:“当然,我救了你,你现在又帮了我,还这么关心我,不是朋友是什么?走,今夜我也懒得巡街了,那当通财庄的掌柜送来很多金银珠宝,我请你吃肉去!”

阿谷望着她的神采飞扬,不由横生错觉:沈桐儿一定是来自个极光明、极坦荡、极勇敢的世界,行事作风与这孤独、潮湿而黑暗的南陵原没有一分相似,所以,她也断然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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