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两天了就一个外国人来应聘,萦芯略略打量过应同平庸的外貌,打算先开口问问他的资质,“未知应郎君所学水利可是家传?”

应同微微颔首,“某母族豫州相县(今安徽省濉溪县)刘氏出身,乃先魏名臣刘元颖之后。少时,某曾随家慈久居相县五年,读遍刘氏藏书,其中多有涉及水利,说家传也不为过。”

刘元颖?谁?

萦芯垂眸,心想,早知道还是让阿兄跟着相看了。

她顺着应同的话道:“应郎君果然家学渊源,既如此,”伸手将新抄的南地舆图递给阿蜜,“请郎君看此舆图。

雌黄之处便是李氏想开渠之地。还请应郎君斟酌如何规划。”

双手接过小侍女递上的舆图,应同低头一看,简易舆图东面,全都涂黄了。

果然是专业人士,应同立刻先问比例尺,“请教小娘子,自费县南下至阳山村岔路有多远。”

萦芯想了想道:“从城门始,牛车大概要走一个时辰。”

应同一呆,他问的是长度,小娘子竟然不知道么……

萦芯对实际距离没概念,除了早晚时段,她连东西都不分呢,南北只能在地图上分辨,因为地图上画了南是哪边……

毕竟是初次与小娘子见面,应同不好意思直言,只能按照自家牛车一个时辰的路程作为参考,然后估算了下舆图上雌黄的面积。

这得有八百顷了吧……

应同须眉不由抽动了几下,道:“还请小娘子通晓,舆图简便,要实地探查一番才能有解……”

萦芯一听,更觉得他足够专业了!

高兴的道:“无妨!应郎君何时可以启程?一应用度花费,李氏全包!”

李小娘子倒是爽快,可是应同有点想逃了,再看舆图上各村的安置,恐怕雌黄涂的定全是荒地。

就算他不怕吃这一路劳苦,全走一遍定是要耽误许久,只怕“晒书节”之前能回就算顺利了……

“咳咳……小娘子怕是误会了,某才疏学浅,之前全无经历,恐难当此大任,小娘子另请高明吧……”

古代能有个专业人士多难呢,萦芯还能放跑了他!

柔柔一笑,她温声道:“应郎君过谦了,小女虽然浅薄,也知全写水利的书不是一般文士能通读。

既然应郎君刚才说已经通读母族家藏,如何能放过大好的实践机会呢?

应郎君来之前,我听茶馆的管事说,自应郎君来费,每日朝至夕归,废寝忘食。想来在‘书河’里游得十分畅快吧。”

应同去茶馆最起码半个月了,几乎没花过一钱。

他腼腆的一颔首,赞道:“茶馆不负书河之称,藏书之多,令某惊叹。”

“那么,倘应郎君为李氏规划南地河道后,除了奉上百金作酬劳,李氏还愿意资助应郎君在费一切开销,直至应郎君看完所有馆藏!”用袖扇遮住口鼻,萦芯说出酬劳。

应同吞咽了下口水,继续讲条件:“某不可能一直在费不归……”

他毕竟是桓楚人,很难常驻吴国,年底总也得回家。

“无妨,只要应郎君不嫌弃往来费县路途辛苦,李氏的资助不会因郎君归家而停止。”萦芯眉眼弯弯,继续诱惑道。“而且,也不是要应郎君一次性就将南地水渠规划好,可以分期交图。”

听说茶馆去年的“晒书节”之热,一下子增加了两架子的藏书!

如果他厚着脸皮,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来……

跟终生在费县茶馆免费看书有什么区别?

只要苦过这一回……

应同两眼一闭,接下了。

人生地不熟的,他也怕被李家忽悠,特意等李小郎君回来后,与他定了个契。

果然还是应同没打听过李家的事情,李小娘子花钱那是比流水还汹涌,根本不差他白看一辈子的书的开销。

而且,作为专业人才,萦芯才不会让他画完南地水利规划图就放跑他。

哼哼,免费看一辈子书还是给李家打一辈子的工?

且得看李家还买不买地呢!

李家总有车队要往南去,路上的各种准备都有成例,萦芯怕一下子太苦给应同吓跑,大方的给他出了六个牛车,便是荒郊野岭也能在车上好睡。

吃食更不必多说,萦芯还特意重金雇求真堂的甘松大夫跟他一起去,以防路上有不测。

甘松不在,只能夏大夫自己颤颤巍巍的出来坐堂。求真堂跟李家合作这么多年,知道李小娘子为了收容这些可怜人做过什么,所以夏大夫一直都很支持李家。

如今眼看李家收的人越来越多,只麦芽一个戏班子在南地转一圈儿需要近两个月,夏大夫便加快了两个关门徒的教养。

他知道,等南地修完水渠,多了一大片新村,只脱木和通花两个行医,是肯定不够的。

应同这一队人开始探查无人区的这天傍晚,董暾进了广固。

他先找了个大店住下,然后才让车夫去将军家投拜帖。

顾氏一族自随先帝北狩至此,一直住在城南,哪怕后来爵位升至都乡侯也没搬去城东。

如今几十年过去,顾氏分支人丁兴旺,占了整整一条街。

车夫也不是第一次来此,轻车熟路,送了拜帖回来,转天一早再载着洗漱一新的董暾,去侯府拜访顾老将军。

顾老将军次子顾毗(pí)顾子治今日特意等在家中,听门子报董暾到了,快步迎出,口称外舅,行小辈礼。

顾毗有个侍郎的闲职,董暾也不托大,回礼道:“经年不见,子治风貌,多盛往昔。”

一路将董暾引至内厅,两个不太熟悉的姻亲打了几句官腔,然后顾毗才问董暾来意。

“将军收到家信后夜不能寐,可惜身负重任,难以回转,某是代将军回府,看望侯爷。”顾老将军已经将官位传给长子,董暾便只能以爵位相称了。

顾毗便肃容道:“家父如今……清明的时候少,还请少待。”

董暾赶紧道:“不必打搅侯爷,某可在此等候。子治倘有公务,自可忙碌。两家姻亲,不必多加款待。”

卯都不点的一个闲职侍郎,顾毗压根儿没事儿干,便陪董暾说话、下棋、吃午饭。

直至午后小休,顾老侯爷才能见客。

董暾原本就是老侯爷的手下,一上午等得心焦,再见榻上枯槁的老上司,几乎哽咽:“将军……”

顾荣才吃过药,精神头不错,他摆摆因风湿外露虬结的大手:“早不是将军了。温阳啊,你怎么也这么老了啊。”

强压心伤,董暾笑道:“暾自拜入侯爷门下,如今都二十七年了……如何不老……”

顾荣深叹一口气,眼神发散,道:“是啊……二十七年啦……”

戎马一生,武人的感叹也就这一句,之后便是问询老下属大营的近况。

董暾垂手,恭谨又仔细的答了,顾荣笑道:“是哦,孟著(顾荣长子顾禺的字)就是喜欢练兵,比某强……”

既然说到了,董暾就替顾小将军探问了许多顾荣近况。

顾毗一直在榻脚的蒲团上坐着,静静的听着两人对话。

他是顾氏嫡支次子,虽然文武双修,可惜一天兵营也没去过,特别羡慕父兄与属下的情谊。

与老将军谈过一时,外面嘈杂了起来,董暾疑惑的一回头,就见一个八九岁的小郎君歪七扭八的跑进来,“你是阿娘家来人么?我可不跟你走!”

董暾疑惑地看向顾毗,“这是何意?”

顾毗未满十八,不好意思唐突客人,赶紧起身拽住小男孩儿,“这不着边际的说的是什么?还不赶快见礼!”

男孩儿身后跟进来一个带着好几个侍女的中年妇人,她赶紧给董暾行礼,道:“亲家勿怪,都是老妇逗阿石的。”

董暾便知这孩子就是他那早亡的外甥女与顾小将军的长子,阿石了。

顾毗想让阿石给董暾见礼,阿石却一身反骨,直问:“你真不是带我走?”

董暾扫一眼室内情况,道:“阿石是顾府长子长孙,董氏能带你去哪?”

阿石一想也是,这才不甚规矩的给董暾行了个礼:“见过……阿姆,我叫他什么来着?”

穿着好似五六十,保养的却似只有三十的丁氏蹲下身,用自己拿着帕子的手点了阿石脑门儿一下,慈爱的道:“怎地才说完就忘了,这是你外舅公啊。”

“哦。见过外舅公。”阿石敷衍一礼,然后便要往外跑。

“站住。”榻上的顾荣开口喊住他,然后对着一堆妇人和顾毗说,“你们出去。”

妇人便安抚的拍拍阿石的头,带着儿子和一堆仆妇出去了。

“阿石过来。”顾荣招来长孙。

阿石不情不愿的便跪坐到他身边,道:“阿翁我错啦。”

顾荣揉着他细软的小手,然后招来董暾,“你摸摸。”

董暾接过阿石的手,只一摸,心下就是一惊。

这不应该是武将世家子的手。

他低声问:“阿石,最近学了什么书?”

阿石想了想,道:“《孝经》吧。”

董暾一算,他今年也快八岁了啊……没开武,不学文,顾氏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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