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宅不过小两进,小赵国破之前,阿糖家里是大三进。虽然当年她开过蒙,可阿耶并不仔细教她。
阿糖勉强记得自己姓过什么,可祖上到底有何荣光,耶娘并没教过她。
那时候小,她只知道身上的东西值钱,自己值钱。这些钱,全给弟弟拜师了。
后来还是她求人牙子,别把她卖到脏地方,她弟弟有大儒作师父,以后会来找她,人牙子才把她带到了李家。
李家真好啊……
无数次的,她已经死心在李家了。
一个卖身为奴的女娘,便是赎身回家又能怎样呢?
家族没了吧……
倘家族在,也得为了名誉逼死她!
可是,她又不甘心!
她是有过姓氏的!
她还为了弟弟付出过一切!
这些,弟弟应该要还她!
阿糖说不出内心的渴求,虽然她知道小娘子并不会怪她不够忠心。
可是,她觉得,如果她说出她求的是弟弟的回报,那么,她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可笑……
好像,付出如果是为了回报,就玷污付出二字了……
姊姊为弟弟付出,女娘为自家延续血脉的郎君付出,那不都是应该的么!
小娘子挣下这些家业,不也心甘情愿的给父兄分了么!
阿糖说不出口,萦芯只当她想弟弟,想世上唯一的亲人,拥着她道:“最坏的结果,你早就想过很多次了吧……事情不一定会往坏的方向走,现在看不开都没关系,只要你以后多为自己想就行。”
“那小娘子可为自己想过?”阿糖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
“当然想过啊!”用不甚有力的肩膀顶了顶阿糖,萦芯坏坏的说:“你猜之前我是因为什么,把阿耶气得起不来榻的。”
阿糖自然思考过,“是为了小娘子的婚事吧。”
“可不是!阿糖你可是咱家第二聪明人了啊。”第一是萦芯自己,不接受任何反驳。
“可是家主选的人小娘子不喜?”
这也就算阿糖能想到的极限了,毕竟当初求婚的都是庶子或者小世家,以小娘子皇室出身,看不上也是正常。
“那倒不是,我是跟阿耶说,我此生不嫁!”萦芯道。
“为什么?”阿糖果然不理解。
“你也看见嫂嫂怀胎多辛苦了,你跟我这么多年看我吃过身上的苦么?”
“那……倒真没有……”阿糖迟疑道,女人不都得受这个苦么……
“是吧,我对自己未来的想法就是,坚决不吃生孩子的苦!
哪怕二十不婚,阿耶被县里拉回来打板子,我都不嫁!
如果县里最后非得给我配个男的,我就在咱家随便找个人招赘。过个一两年再和离,这事儿不就解了。
实在不行我就找个供佛的寺庙出家去,比丘尼是可以不婚的。
反正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的。”
萦芯几句把未来的计划说完,阿糖都傻了!
“那……那怎么行!”阿糖瞪着小娘子惊道。
“有什么不行?哪个步骤操作不了?”
萦芯回视阿糖,“作为李氏女,我做到了给家里挣钱;作为阿耶的女儿,我除了不嫁无一处不孝;作为妹妹,我也想尽办法给阿兄追名逐利!
我跟你一样,把对他们的好做在前面,做到极致。
那么,之后我想对自己好,哪里不对呢?”
阿糖眼泪刷的就下来了,直扑到小娘子怀里,痛哭道:
“我想蒲哥还我一辈子!
我一路带他到费县,抱着他脚都磨烂了!
呜……
我为了他卖身作奴!我要他一辈子养着我!
还我这屈辱的一生——呜呜呜……”
萦芯抚着她的背,等她哭诉完,才问:“那么,你做好最坏的打算了么……
也许他已经死了,你的付出全成空!
也许他至今一事无成,自己都成奴了!
也许他根本嫌弃你卖身为奴,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阿糖愤然起身,涕泪满脸,咬牙切齿:
“他死了,他一事无成,我都认了!到了地下我无愧祖先!
倘他敢嫌弃我!
我要他身败名裂!一生偿还!”
“好!不愧你跟我这么多年!既然最差的都想好了,哭过这一场,咱们就等准信儿吧!”萦芯张开怀抱,让阿糖继续来哭。
可是阿糖早就哭尽了,刚才也是一时情动。
她看见自己鼻涕掉到小衣上了,啊呀一声,赶紧起来用萦芯的水盆洗了脸,偷偷回房换了。
她自己弄干净了,又赶紧回来给萦芯换。
萦芯躺在榻上,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忙碌,道:“放那吧,明天都干了。她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糖人美,人设也厚,还是偷偷把小娘子和自己的小衣洗了,才睡。
得了大解脱的阿糖,三天后领着两个十岁的小丫头到萦芯面前:“小娘子,这两个是我这一年来教出来的,都是聪慧又听话的好孩子。
小娘子给她们赐个名吧。”
萦芯不怎么规矩的坐在案几后,用双手撑着下巴,左右看看两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道:“既然你选的,就你自己起名字吧。”
阿糖也不谦辞,指着左边两眼黑葡萄似得小女娘道:“这个是个胆小的,叫阿饧(xíng,软了的麦芽糖)吧。”
再指着另外一个头发发黄的道:“这个黄毛的就叫阿蜜吧。”
俱都是甜的。
萦芯痴痴笑道:“你叫她阿饧,以后阿甜和麦芽的孩子叫什么?”
阿甜在一边也笑,“小娘子怎地这样打趣我。我就是看看麦芽,可不是想嫁他!”
“不想吗?我看你每次都亲手给他倒茶拿垫子,阿糖可一次都没挨上过。”萦芯八卦道。
放开了的阿糖也道:“可不是,怕阿甜误会,我都不敢跟麦芽相见。”
“哎呀,怎么阿糖今天也说我!反正是不嫁,不理你们了!”阿甜一扭身儿,出去了。
两个捡笑的小女孩,就这么定下了名字,跟着阿糖学伺候萦芯。
六月十五,余甘茶馆的“晒书节”如期举行。
因为李氏皇族出身的事情被行商广传天下,其他三国许多文士也来凑热闹。
萦芯预备的二十个侍者不太够用,可这样的专业人才没法随便找人代替,也只能多给他们赏钱作为补偿了。
因为有去年的经验,管事把记性好的三四个都放到抚雪厅给人找书,二楼“贴吧”还给开了个寻书的区域。
一些孤本某人手里只有前几卷,寻找后几卷的,还有只剩下几页能看得清文字,想试试这里能不能补全的。
去年被重金雇佣的平/庶文士,今年也膀子上贴着膏药不停的抄。
就是这样,也抄不过来,怕过了日子茶馆停止“以一换五”的外地文士们,都自己上手抄。
取调珍酱的行商们早有远见,带了许多趣÷阁、墨、纸、砚来卖,竟然脱销了!
今年特别的热,茶馆免费给人提供绿豆汤用以解暑,就是这么忙的情况下,还能按照个人需求分成常温、沁凉、甜、原味的四种,绝少有给续错的情况。
整个茶馆里,上下两层都只有趣÷阁舔纸张的刷刷声和纸质书页和竹制简牍翻动的声音。
曹掾佐穿着软底鞋转了一圈儿,闻着只有一丝茶香伴随的墨香,心想:这里可真是向学之人的仙乡啊……
几个脖子疼的不行的,都在赏花厅的树荫下,接受手上有劲儿的茶馆侍者按摩,咬牙硬挺着不呻吟出声。
还有两个带来同一本书,却内容多有出入的,正在花荫最深处,低声争论谁才是真本!
一边华城守正在同时翻动两册书籍,对比不同之处,时不时的插上一句作为佐证。
可算找到人了。
曹掾佐无奈的摇摇头,等东翁指着右面这本跟他俩说了几处错漏,辨明真伪,将已经温热发红的绿豆汤喝了,这才上前小行一礼。
“东翁。”
“哦!你来了,可是县里有事?”用茶馆侍者递上的湿帕子擦擦汗,华仰起身跟下属回了县衙。
县衙里,华仰扔下文书,不耐的用鼻孔喷了一口热气,“怎地他们冀、并两州总旱!”
曹掾佐叹了口气……上次旱灾,冀州自己扛了,前冀州刺史以此功擢升成户曹尚书,不知道继任是怎样的性情……
至于并州刺史当年降级留任,如今并州还是那不当人子的管。
华、曹二人对视一眼,都暗暗祈祷,今次徐州使君不要再开灾奴入徐的口子了。
上次灾情才过去几年,并州人口少了许多,并州使君自己也不敢再浪费了,便是他们想跑去别州,自己还得派兵守着要道,防着呢。
新上任的冀州刺史有上任成法可以效仿,如今也没其他动作。
可是,许多贫苦的人还是通过各种渠道流入了奴籍。
李家消息不算灵通,还不知道此事。
虽然晒书节不需要萦芯自己上手忙,但是每天看阿糖去二门等着小郎君放学,听他说没有之前那几个南晋人的消息后,无精打采的往回走,再加上气温烦热,也很闹心。
李藿看完媳妇,晚饭后找到萦芯,撵走所有下人,低声与妹妹说:“我看今年其他三国来人都是小世家……”
见妹妹盯着他,吞吞口水继续说道:“有人说,南晋皇帝病笃,新旧交替就在这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