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学,就将剩下两斤熏素鸡用带着自家印记的漆盒装了,带去学里。

谁知这漆盒不够密封,放在书桌一角,总隐隐约约的漏出一线肉香。

勾得坐在他前面的城守儿子一边听课一边咽口水,暗暗磨牙,腹诽后面貌忠实诈的同窗,明知自己最近馋得要死,还特特带熏鸡来气他。

气得他一肚子闲气儿在肠子里左突右撞——其实是这几天各种豆子吃得太多了,小郎君不好意思在课堂上放屁,憋的。

挨到午休,讲师下了课,前脚出了门,后脚一帮学子恭送讲师的腰还没抻直,城守小儿子就一旋身,一脚踏在身后损友的矮桌上,指天画地的暴喝道:

“好你个费(bì)雍费子诚!枉我一直当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竟是个肠子黑的!我要跟你绝交!绝交——”

一众同窗竟没一张好饼,三五作堆的聚在一起,分糕饼看猴戏。同窗的书童侍从也不打搅他俩,鸟悄的溜边儿进来,给自家小主子换热水热茶,只他两家的巴着门框,等事态平息。

费雍将为了写字而缠上的大袖解开,施施然的捋平上面的褶皱,“往日都是三五天才要与我绝交一次,怎地今日早了。”

嘴角勾出肖似自家阿耶的弯度,他拿起镇尺去戳城守儿子的脚心。

“你还敢问!”

不等那镇尺挨到边儿,城守儿子敏捷的撤回自己的脚,右手恨恨的拍上那惹祸的漆盒,“你明知我一直茹素,如何带这么香的熏鸡来馋我!”

“就是就是!”

边上翘着兰花指喝茶看热闹的一个胖同窗不嫌事儿大,“便是我们,午时也只带些素点来,同窗一场,怎能自己吃肉叫阿苌干看着!”

城守小儿子的小名叫阿苌,他已十四,因父母宠爱,还没取大名。

“就是就是!”

“就是就是!一上午让你这熏鸡熏得,字都写废了好几张!”

“不叫你这熏鸡,我上午也不能给常师打了手心!那篇文我昨天明明背过了的!”

几个嘻嘻哈哈的熊孩子添油加醋的说。

“是极是极!”

“唉……”

费雍费力的将那漆盒从城守家的傻儿子手下抢回,拽了句《黍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家父的学生刚过热孝复学,特特送了一样美味的熏素鸡来,昨天晚饭我一吃,这熏素鸡居然比熏真鸡还要鲜美!

就因着你近日总与我说口淡,这才特特带来给你,让你拿回去孝敬父母,家中我是一片都没留啊——我本是好心,还巴巴的拿来送你……”

一边说,一边将漆盒打开,素鸡的熏味立时盖过一室茶香、糕饼香,霸道的冲进所有人的鼻腔。

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小子,立时被盒子里焦黄的吃食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唉……”,肠子黑透了的费雍费子诚直接掰了一块送进嘴里,“既然你已与我绝交,那这素鸡还是我独享吧——”

“这——”吞吞口水,阿苌傻乎乎的问:“这真是素食?”

看着倒不是很像肉。

费雍又掰一块,举在手中,一左一右遛着他那直勾勾的眼神,“那学童家中主母去世,才出热孝,还一年的孝期呢!自然只能送素食。听家父说,这素鸡只盐调味,茶熏香,剩下全是豆子做的!”

说着,在阿苌的瞪视下,将手中喷香的吃食送进嘴里,眯眼咀嚼。

“不可能!”

看热闹的小胖子立刻茶碗一扔,也在边上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品味。

众人看他眼神越来越直,赶紧问他:“如何?”

小胖子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嘴里喃喃:“不可能……不是……”

阿苌以为他说的是:不可能是素食,立刻就要再次翻脸。

结果那小胖子一拍书桌,震声道:“这不可能是肉!想我吃肉十数年,从未吃过这样软嫩、这样咸鲜的肉!”

话闭,还要去掰。

阿苌立刻将漆盒抢过头顶,大喊:“别动!这是子诚兄特特送我家的!”

一众损友哪里能放过他,抱腿的抱腿,上桌的上桌,抢了漆盒。

好在他们还算通点人性,只将那缺块的素鸡一人块分食了,剩下的整块让阿苌带回去,孝敬父母。

这一口素鸡下去,真鸡也不香了,大家都围着费雍,问他代买。

呷一口书童才给换的饮子,费雍对小狗似得巴着他的阿苌,幽幽道:“我肠子不黑了?”

“不黑不黑!大慈大悲子诚兄,里外都是雪雪白!乃费县第一大好人是也!救我等于苦难!快受我等一拜!”

有了好吃的,阿苌就嘴甜的很,多高的帽子都能给人戴。

拿够了乔,费雍答应他们,休沐后就给他们带更多的素鸡来。

结果转天,一早去送帖子回来的下人说,李家的仨主人都出门了,估计明晚才回。

这下人倒也伶俐,知道主人是为了素鸡去的,仔细的询问过李家留守的门子。

阿功按照小娘子的嘱咐,将素鸡的工期延长十倍,就算他们非得要,也得下个休沐过完才能得了。

不提一顿饭就跟家人差点吃光了所有素鸡,苦等两天的阿苌,那绝望的眼神儿。

就那些以为一上学就能吃到素鸡,早饭都没怎么吃的同窗们,如何挠桌子抓墙纸的煎熬,就让肠子根本不白的费雍乐呵了许多天。

因家中有孝,出门总被嫌弃。

休沐头天,天没亮,李家三个主人就带着阿登阿月两个仆人,乘着牛车出了城门。

刚到玉玦山的山口,就被几个挖野菜的小男孩拦了。

小男孩们不认识车上的人,为首的警惕的说:“这位大叔,前面是私人庄子,不待外客,你们是走错了吧?”

年岁才十七的阿登一个白眼翻到山顶上,说:“你谁啊?管的挺宽啊。”

傻男孩儿仗着自己这边人头多,拇指一指自己的趴鼻梁,“吾乃四郎!整个儿山头都是吾罩的!你们还不赶紧回头!”

“噗嗤——”车里听着的萦芯憋不住笑出声,惹得大郎耶俩直瞪她。

阿登也气笑了,还待回嘴,边上阿月杵了他一下,说:“四郎,车里是庄子的主家——买你们的小娘子就在车上。”

闻言,四郎他们立刻扔下野菜筐,跑到车边,惊喜的问:“真是小娘子来了?”

萦芯一撩车窗帘子,笑眯眯的说,“是我来了呀。”

“快快快!”

四郎赶紧朝后面几个兄弟招手,打头给她行了个大礼,“下奴四郎,见过小娘子!”

后面七八个孩子呼啦啦的也跟着喊,“下奴七/九/……郎,见过小娘子!”

萦芯根本不记得他们谁是谁了,去年一群好似失去母猫护持的野猫崽子们,一年的时间齐整了不少。

身上的破烂都已被缝补好了,洗的干干净净,为首的四郎身上穿的还是庄奴改小了的旧衣服。

她趴在车窗上,问他:“你们这是自己改的名字么?按照年纪排的?”

去年的时候,四郎是跟着二郎在城西那个门等活儿的,所以是头次见自家小主子,一边点头如捣蒜的回答是,一边腹诽,怎地老大非说小娘子眉眼像佛祖?

小娘子哪有佛祖那细眉细眼,小娘子的眼睛分明大得很!

“去年与我谈的是你吗?”萦芯问。

“去年不是四郎,是一郎!”边上不知几郎插嘴回。

四郎被抢了话,继续解释道:“去年小娘子见的都在庄里,我们都是西门的……”

合着他们挖野菜也按原来的样子,分了两组。

没等萦芯继续与他们聊,车里阿耶嫌她与几个脏小子唠太久,提醒她:“坐好。”

四郎还没说完,听到车里还有个成年男人,吓了一跳,赶紧闭嘴。

萦芯一笑,说:“别怕,是我阿耶和阿兄。我们进庄子再说吧。”

“是是是!”

四郎一指两个腿长的,让他俩跑进去给老大和庄头报信,又让几个小的把筐捡起来,自己追上牛车进了庄里。

小孩子腿快,萦芯到时,庄头带着庄汉和一堆小男孩儿已在道边等着了。

见完礼,庄头阿酒一抬头,萦芯就诧异了。

一年没见怎老了这许多?

她哪里知道,这一年失去大娘子,小娘子突然给他整来十七个干吃饭的,把个阿酒愁成什么样!

阿酒的阿翁就在曾家做奴,他阿耶就是曾家家生仆,到阿酒已是第三代了,从没见过曾家出这样“败家”的主子。

年纪这样小,以后可怎么整?

他几乎能看见没有继承人的“曾家”注定衰败的未来!

因着这悲观的“未来”,对着一年未见的小家主,他都高兴不起来了。

萦芯只当他这一年累过头了,又是春耕,也没多问,让他把庄上的细帐交上来,就很体贴的让他下去了。

阿酒的娘子和两个庄妇赶紧去收拾屋子,萦芯就坐在原来阿娘盘账的地方,与一直跟着她的几个郎说话。

“去年与我说话的一郎是哪个?”这名取的,跟扶桑国人似的。

“下奴是一郎。”个子第二高的男孩呲着大牙,笑的傻兮兮的。

“你们的名字都是来了之后自己改的?”萦芯仔细打量他几下,也没把他跟去年那惨样联系上。

“对对对!因着酒叔说人太多,不好记,就按照年纪排的,后面几个小的也不知道谁大谁小,就按照当时的高矮排了。”

“这一年你们在庄上都干什么活儿了?”

撑着下巴,萦芯目光往他身后的几个孩子脸上瞧,倒还真有个眉眼能拿得出手的,如果不太笨不太淘气,可以给大郎当近侍

——当书童是不可能的,书童除了要伺候主人趣÷阁墨,还要有许多撑门面的专业技能,阿登都只是勉强及格,他们更得培养好几年,最好还是从人牙子手里再买个现成的。

当然,这就又牵扯到现在家中有点住不下的问题了。

屋里的几个郎七嘴八舌的跟萦芯报告这一年的工作内容,主要包括:挖野菜、掏鸟蛋、抓小野物、帮大人洗衣做饭、给田里除草抓虫、砍柴挖笋、……等等琐碎。

“好了,我知道了。”

心里合计着这一年这山里的小动物可是遭了殃了,萦芯笑眯眯的应下。

“一郎,去年我走时与你说的卖身钱,我都带来了。你们按照名字的顺序排个队,一个一个到我这里来领吧。”萦芯(自认为)收买人心第一条铁律:该给人的钱,不要等人问。

一句话,把屋里屋外的孩子们说的眼睛都亮了,嘻嘻哈哈的迅速按照名字排好!

阿月去车上拿了个包袱下来,放到萦芯的桌上。

萦芯打开,里面是十七个用小布片包起来的小钱包。

“一郎。”萦芯拿起一个颠颠,并不太沉。

“下奴在!”一郎赶紧站好,激动得直抖。

“给。”

一郎哆哆嗦嗦的接过,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打开。素白的一块方布里,是五十个铜钱和一个小玉珠。

一郎下意识的伸手将它拿起,玉珠在塞满泥土的指缝间,光华流转。

逃来东吴之前,一郎家就是一家子的奴仆。

快出小赵时,主家的车队遇到了乱兵。阿耶为了护着主家被砍死了,阿娘一只手扛着他,一只手扛着主家的小小娘,跑了好远才逃开追杀。

三人跟着流民到了费县,好容易找回主家,谁知……他们因为怕被人知道自家小小女娘清白有瑕,竟把他阿娘卖了!

本来也是要卖了他的,但是他没伢子收,最后那家走时就把他扔了……

他在县城里挣扎许久,也没找到是谁买走了阿娘,最后与这些难兄难弟聚在一起,才勉强活下来……

活着太苦了……

寒天冻地里,他们抱在一起,同冬风一起哀嚎。

他们喊过娘,娘没来。

他们拜过神,神不理。

他们求过天,天下雪!

最后他们想过死……

每天一睁眼,身边的兄弟都得少。

一开始他们还能埋,后来天太冷地太硬……直到有一次,有个纵马的贵人踏死了个兄弟,扔下一把铜子。

挺不住的兄弟就有了冻饿以外的死法……

抖着手将玉珠递还给小主人,一郎死死的盯着,生怕把这宝贝掉到地上,“小娘子,多了……”

他不值这个价。

从他的菩萨问他“卖身么”。

从他的佛祖比划着“十七”。

从他的苍天垂眸看向尘土一般的他开始!

他就想好了!

便是最后一个铜板都不给,他也不走了!

不管让他干什么活儿,哪怕打死他,他也不走了!

他要埋这儿!

在庄里有房住有饭吃的活了一年,像人一样活了一年,其他十六个兄弟也都这么想!

如今,竟然收到这么多卖身钱,他觉得他不值。

“拿着吧,每个人都有。你们都是一样多。”

萦芯让他收好,别弄丢了,然后跟后面一个劲儿往前瞅的孩子们说:

“钱不多,我买你们到三十岁,三十岁以后想走的走,想留的留。”

萦芯(自认为)收买人心第二条铁律:画的大饼要画到点子上,并且让拿饼的人自认为有选择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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