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便到了四月。
于少年们而言,这是一年之中最适宜出游的时节。四月的江东风光无限,薄暖温风拂去三月时有时无的寒冷,花朵烂漫地散开了千树万树。水边供人歇脚的草地几乎全为姹紫嫣红的鲜花铺就,凡是踏进便沾上满满一鞋底的鲜妍。
在一个鸟雀啁啾不歇的早晨,一辆浓丽华艳的马车驶进庐江,稳稳停在周府的门前。
周府管家在门口候着已有许久,一见这马车便急忙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一侧。车内随侍的丫鬟伸手拨开门帘,珠翠相互碰撞的清越之声在空气中荡起波澜。在这泠泠清响之间,一阵黄鹂啼啭般的动人笑声坦然游于其中,自那尚未完全掀起的门帘后传来。
“周管家,许久不见啦。”
摇晃的珠帘将日光折射出斑斓的色彩,映照于说话时微露的贝齿,皎白之上又添三分璀璨。马车的主人向前探了探身子,发髻与耳垂的华彩在阳光底下显得灼目生辉。她对着虚空挑了挑画得细长的眉,一只娇柔轻蔓的右手悬于半空,侍女便顺从地扶过主人的手腕,将她请下了马车。
“多年未见,顾小姐光彩更甚。不知小姐此番光临,可是来寻我家公子的?”
点缀晨露般的朱唇微微开合,少女的面庞勾勒出柔媚的颜色。
“是呀,来看望周瑜哥哥。”她一双婉转的眸子顾盼神飞,掠过周府的门楣向里张望,四处寻觅那个雅致潇洒的身影。“听说哥哥虽未行冠礼却已得了封字,我便也向父亲求了字,正想与他聊聊是否合适呢。”
“哎哟,您说这可真不巧。我家公子今日与友人去郊外踏青,得好一阵子才能回来呢。小姐您先坐坐,等公子回来便可见着您了。”
少女原本含春的粉面霎时染上了凛冽的色彩。
“与友人?什么友人?”她蹙起纤细的眉头,扯动嘴角高声质问着:“前几日我家便修书与周府告知我的行程,如今本小姐不过早来了半日,你却说周瑜哥哥出门了,还要本小姐坐着干等?”
这顾小姐可不是好惹的主儿。顾家与周家是世交,本是要将两家的儿女指腹为婚的,却因天下突然大乱而不了了之。顾家女儿是独生嫡女,打小便娇生惯养,日常起居稍有些不如意便大哭大闹,连她父亲都拿她没办法。如今她突然发火,管家只得连连摆手,正欲解释时却又见她不耐烦地一拂袖子:“算了,你们这些下人知道什么。还不快告诉我周瑜哥哥去了哪里,同谁去,本小姐这就去寻他!”
春日琴声长。周瑜坐在芳草地上抚着琴,他双目微阖,指节分明的双手在琴弦之间游刃有余。司马弦的手指欠缺力道,故而所奏琴曲总是柔婉且潺潺,似风拂朝露。而周瑜的左手顿挫有力,右手利落干练,如浪激巨岩,波澜壮阔而不拘小节。他屏息凝神,仿佛置身于于险峰之上,与云海江河相和,同山壑松涛共鸣,胸中的旷达豪情便恣肆奔流。阳光透过花间罅隙散落进来,破碎的光斑映照在他璧玉般朗润的脸上,微微颤动的睫毛向脸颊投下一道阴影,就连那玉刻般锐利的下颌角也和暖生辉。
司马弦坐在一旁轻轻地打着节拍应和,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周瑜。他的人如琴音一般美丽。并非是女儿家细水长流的美,而是少年即将长成一个成熟男儿的阳刚之美。他的五官自然精致,却全无柔弱之势,反在两道英挺眉毛的衬托下显得格外俊朗坚韧。她抬手抚上周瑜眉骨,顺带拭去他眉尾沁出的细微汗水。周瑜便也望向她,斜飞而来的眼风之间满是笑意。
这一幕可把坐在周瑜另一旁的孙策看呆了。他在内心反复确认了几次,面前的的确确是前几日还在互称师兄妹的二人,怎的突然之间就变得如此亲昵起来?
他欲抓着周瑜问上一问,可又怕周瑜举起琴砸自己的脑袋。那个大木块如果砸到头一定很痛,孙策想。
于是他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司马弦的身上。更别提此刻的司马弦也正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嘴角噙着神秘的笑容看向他。
自从上次与她过了几招,孙策对于这位师妹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厌倦,反倒觉得她身手矫健,斗气澄澈,是个相当有意思的朋友——尤其是交手时那宛如孤狼的凌厉眼神,倒真教人忘记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不由自主地要同那双锐利且刻薄的眼睛一较高下。
孙策假装扶着脸颊,眯起双眼用余光瞥了瞥抚琴的周瑜,尔后又向司马弦努了努嘴,朝自己身旁的空位使了个眼色。
司马弦心领神会,相当配合地起身,蹑手蹑脚走到他身侧坐下。
“师妹,那啥,咳……”孙策凑近她的耳畔,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询问:“你和公瑾的事,是什么时候……”
司马弦装作不明白似的偏过头,也用同样微小的声音答道:“我们什么事也没有,你误会啦,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
“嘿——你不跟我说实话?”孙策扬起手作势要打,原是想吓唬吓唬她。可谁料司马弦竟主动将左脸伸过去,指了指自己白玉一般细腻的脸颊示意他动手。孙策又哪能真打她呢?只得悻悻地收回巴掌,又瞥了一眼认真弹琴的周瑜。“好师妹,你就告诉我吧,好不好?”
“她没骗你,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周瑜指下的风始终未停。他不曾抬起头看哪怕一眼,但却仿佛什么都听见了似的,沉静自然地说道。
“……哎,你听得见啊。”孙策绷紧的神经一下松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又不聋。”周瑜斜眼瞟他,“你别瞎猜了,我与弦妹妹还只是……”
周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想来无论怎么说,晚熟的孙策都是不懂的。于孙策而言,他当前的认知范围仅囿于同街女孩见到自己时以扇遮面羞涩跑开是为何故。孙策出身武门,打小就甚少接触这类事情,自然也无法理解何为窗户纸,而周瑜同司马弦之间这一层薄如蝉翼的纸又该何时被捅破。
周瑜一面反复思忖如何措辞,一面又想赶紧打发了孙策穷追不舍的眼神,而司马弦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在旁边笑盈盈地看热闹。正当此时,不远处似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须臾之后,一匹毛发柔亮的白马唐突地闯进三人视野,以不可目测的速度朝着他们笔直地疾驰而来。似是野马脱缰,正欲在草岸大肆驰骋蹂躏一番。
“小心!”司马弦推开一旁的孙策,迅速挽弓搭箭瞄准白马的前蹄。倘若这真是一匹烈性的野马,趁它胡乱冲撞伤着更多人之前先射倒再说。
在箭矢即将脱手的千钧一发之际,随着吁的一声,白马如同被猝然勒紧了缰绳一般向后仰去,骏捷的前蹄高高抬起,洁白毛发被日光照耀出璀璨的光泽。它微微侧过身去,三人这才发现马背上原来还有一个纤瘦的身影,此刻正翻身下马,迅速朝着这边跑来。
不知是否被阳光晃花了眼,周瑜一时之间竟觉得远处人影有些熟悉。那身影迎着四月的暖风奔来,轻盈的丝绸如凤凰尾翼般招展飞舞,湖面波纹反射的粼粼阳光点缀着发髻上的绮丽珠翠,衬得那道纤细的影子流光溢彩。他还未来得及仔细分辨,不远处花枝招展的人儿已然来到了面前——仿佛丝毫不介意他人目光,来人不由分说地便跃进了周瑜温暖宽阔的怀里。
一旁的孙策已被这场面惊呆了,司马弦也愣得忘记收起手中的弓箭。而周瑜更是摸不着头脑,只手足无措地站着低头看向那头华丽到晃眼的珠翠。
“周瑜哥哥,我可算又见到你啦!”
穿着浓丽的小姑娘松开双臂,整个人却仍是偎在周瑜怀里,像是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心上人一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你是阿瑶?”
在这等年纪,敢这般穿着又举止轻浮的女子,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位。这一声哥哥却让周瑜确认下来,面前之人是那个儿时总缠着他的顾家小姐无误了。他赶紧向后撤了一步,眼神不自觉地往司马弦的方向瞟。这一瞟不要紧,倒是让顾瑶原本就狐疑的心思又多生了几分确凿。她在骑马朝着这边奔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司马弦,那个目光深笃英气逼人的姑娘,大约便是周瑜特殊的“友人”,也是险些将他从自己身边夺去之人。
“哥哥真坏,明明还记得人家的模样,却装作不识。数年未见,而今我又站在你面前,周瑜哥哥想必也与我一般喜悦吧?”
顾瑶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似是无意一般正面对着司马弦。她含笑拉起周瑜的手,环绕于手腕的星辰将如玉冰肌映出通透的颜色。就连一直抱着双臂旁观的孙策都十分明了,方才顾瑶这话不是说给周瑜听的,而是说给那个手执弓箭却穿着朴素,只简单用木簪挽了个发髻的黯淡姑娘。
顾瑶想让这个初次谋面的姐姐明白,周瑜与她是青梅竹马的发小,别人是如何也无法碰他分毫的。
可她不知道,那个被她示威的姑娘,纵使衣衫褴褛地在淤泥里滚上几圈,也能如久经沙场的骏马一般发出熠熠的光亮。
那是野马,是孤狼,柔顺的伪装下有烈焰般燎燃的心脏。
司马弦望着顾瑶扬起的精致下颌,只在心里暗暗嗤笑。这般无谋的猎物,她真是许久未见了。那日她与二位师兄去狩猎,将风头尽数让与孙策,而自己只发出一箭,便稳稳地射中了一头母鹿的脑袋。比起舞刀弄枪,她其实更善于用弓箭取胜,那支不起眼的箭矢甚至连箭头都不那么锐利,却能在她手中化作崩碎骨骼的疾风。
更何况此时,其实是她占了上风。
周瑜轻轻挣开被顾瑶拉着的手。顾家作为江东的世家大族,与周家亦是几代的交情。他不能与顾家宠爱的女儿撕破脸,但也绝不会屈从于任何人。周瑜的头脑始终在飞速运转,思索着一个两全的法子,但肢体却率先选择了另外一边。
顾瑶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只在那难以捕捉的刹那,旋即又是堆砌出先前一般的热忱。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始终作壁上观的孙策却仿佛早已盘算好了似的,走上前去隔开了她与周瑜。
“呀,这妹妹生得真是标致。你是公瑾的旧友吧?在下孙策,还请姑娘多多指教。”
周瑜拍了拍孙策的肩膀,像是在称赞他干得漂亮。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微微朝着司马弦的方向抬起。顾瑶根本无心理会孙策,只瞪着一双媚态的凤眼望向他身后的一切。她眼见着司马弦神态自若地向周瑜走去,而他主动又温柔地牵起那个姑娘的手。
一时间,愠怒与敌视在她头脑中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