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凄风苦雨呜咽,树木琅林摇曳。

“二狗,二狗!”

泥泞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爬上河堤大坝,喊着一个被唤作二狗的名字。

“汛情当前你还敢睡觉,不要命啦。”

钻进帐篷,用脚踢了下地上躺着的一团黑影,黑影便嘟囔两声。

“猴子,我求求你别折腾俺,让俺睡会吧。俺都快三天没睡要熬死了。”

“都起来!都起来!”

瘦猴拎着锣沿着堤岸边敲边吼,惊醒了沿岸七八顶帐篷。他是这群汛卒的卒头,每晚都要来转悠一圈。

“水位到哪里了?”

“没事,傍晚的时候距离报险线还有三尺多呢,没到”

夜幕下,一个穿着蓑衣靠在堤坝口歇脚的汛卒歪头一看,顿时失了声,良久才大吼一声。

“涨了两寸!”

“什么?”

瘦猴吓得身子都打起了晃,疾步走过去,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当下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就凑到河边,拿起一根丈量的水签扎了下去。

“上游涨一寸,下游起码涨一尺以上!”

天空上打着闪,映照出瘦猴毫无血色,惊恐稚嫩的脸颊。

“咱们这涨了两寸,下游某地就有可能涨两三尺,甚至更多。”

这会功夫,河堤旁便围满了汛卒,都叽叽喳喳的恐慌起来:“快看水签,又涨了!”

“江西要发大水了!”

瘦猴从地上爬起来,连蹦带嚷的喊道:“都上汛舟,咱们要顺江下去报险,现在是午夜,下游很可能防备松懈,一旦这个时间溃堤,太危险了。”

“上汛舟报警啊!”

大雨倾盆之下,十几个汛卒你看我我看你,却是没有一个有动静的。眼下上游都涨势凶猛,下游不知道已经严峻成了什么样子,说不准都已经泛滥了,乘舟而下,就那汛舟的薄弱,一个浪花过来就会被掀翻,到时候葬身鱼腹,尸骨都找不到。

瘦猴急了,说起话来都带起了哭腔:“要死人的,要死很多人的。”

被唤作二狗的年轻人从没想过真会发大洪水,想到洪水的恐怖和汛舟的脆弱,身子就抖楞起来。

“瘦猴,报警的话,咱们就会先死啊。”

一句话,说到了所有汛卒的心中。

想象跟现实不一样,他们只知道自打上个月开始降雨的时候,地方官府就开始招募汛卒,饷银丰厚,他们就觉得这是份美差,只要涨水的时候去下游报个警就没事了,但真等到事急的时候,心中才发现,去报警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不去,我要回家!”

一个汛卒陡然大喊一声:“咱们这是上游,溃堤泄洪也淹不到咱们这。”

眼瞅着这群人就要作鸟兽散,瘦猴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弟兄们,不能走,不能走啊!”大雨中,瘦猴直挺挺的跪在那里,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弟兄们,下游一定涨水了,而且涨得很快,但不一定形成决堤,大家难道不知道,一旦涨无可涨,河堤决口,洪水之下再无生机!那是几千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命啊!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啊!”

说着话,瘦猴甚至咚咚的磕起头来,这番姿态,让一众汛卒们都沉默下来,顿住了想要离开的脚步。

“当年咱们家乡闹灾,是江西人的粮食运过来赈的灾,咱们是吃江西人米活下来的啊。”

瘦猴哀求着:“咱们都是一家人,都是大明人,不能不管啊。”

“他妈的!”

二狗跺了跺脚:“狗娘养的贼老天,不是闹旱就是闹水,就那么想要老百姓的命吗?罢了,今天活不得就把这条命给他便是。”

汛卒们都是年轻人,都是容易冲动的岁数,一听这话,都咬咬牙应了下来。

瘦猴抬起头的时候,额头全是鲜血,雨水一冲,弄得满面都是显得甚是凄惨,但他现在来不及喊痛,激动的连连磕头道谢。

“兄弟们,这辈子有命再见吧。”

二狗打堤岸上将汛舟推入河面,鬼叫着蹦到汛舟之上,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湍流之下瞬间便向下游飞了出去。

“娘,儿子体弱当不得兵,今日为江西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原谅儿子不孝。”

瘦猴是第二个下江的,在他之后,不少汛卒都向着各自家室的方向磕了记响头,而后鬼叫着推出汛舟,一个接一个冲进江流之中。

九江,长江沿岸大营。

“涨水啦!”

一声凄厉的尖嚎声响起,值夜的哨卫千户忙迎上去。

“大人,长江水签,涨水了!”

千户官接过,面色顿时大变:“快上马!快上马!”

汛情当前一律八百里加急报指挥部。

有士兵牵过马来,瘦猴转头看了一眼,一抹眼泪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疾驰而出。

等到汛卒离开,千户抄起大号,鼓起全身的力气吹响起来。

几十万大军扎下的大营顿时被吵醒,无数的将校兵勇纷纷披甲跑了出来,跟过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没有拿武器的,反而人手拎着几个麻布口袋,那里面,全是白天装填的黄泥和石子。

“将军,涨水了。”

江西都指挥使李茂神情肃穆的点点头,以堂堂三品将军之身,一手拎起两个沙袋,向着长江的方向就跑了过去。

无需动员,不用鼓舞。

整整三十万大明的健儿坚定不移的迈开脚步,向着长江的方向,跟在李茂的身后发起了一场有史以来第一次,血肉之躯而向天地自然的冲锋!

“一旦长江溃堤,我等就是河堤!”

河南都指挥使汤弼淡然的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感受着豆大般雨珠砸在脸上,语气淡然却坚如磐石。

“敢以凡胎斗苍天,誓与江西共存亡!”

雨幕下,长江咆哮着,翻腾而起的浪花仿佛在嘲笑着身前这几十万自不量力的大明儿郎,自上游滚滚而下的江水撞击在堤坝之上。

“咔嚓!”

微不可查的裂痕声响起,骤然急促起来,越来越多的泥土砖块分离破碎之声响起,但几十万大明的儿郎在为首上百名将校的身后昂首挺胸,没有一人面露惧色。

“轰!”

建文四年七月十七日,江西连月暴雨,九江段溃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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