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揣着一肚子心事赶到玄武湖行在的时候,先看到的便是马恩慧等人坐在一起搓着麻将,文奎则在不远处玩弹弓。
“见过皇后和几位娘娘。”
忙低下头,杨士奇毕恭毕敬的躬身施礼。
“杨阁老来了,面圣的吧。”
马恩慧瞥了一眼,继续手里的活计:“陛下在行宫后面钓鱼呢,文奎,带杨阁老去找你父皇。”
朱文奎诶了一声,屁颠颠的跑过来。
引见面圣,哪里有让大皇子带路的道理?
杨士奇心头微动,面上推辞道:“岂敢,臣自寻过去便是。”
“没什么,反正过些日子回了宫,文奎就要搬进乾清宫住了,让他跟阁老多亲近些,将来也好劳阁老费心说教奎儿几句。”
要了亲命!
杨士奇心里哪里还有不懂的,一看这架势铁定是皇帝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而且还是在家事上出的幺蛾子,不然没头没脑的马恩慧不会说这种话。
“劳烦殿下了。”
冲着朱文奎施了一礼,然后也不敢多做回应,跟着朱文奎向着朱允炆垂钓的地方走去。
这回朱允炆正静心垂钓,双喜附耳通报了一声。
“让他来吧。”
“陛下。”
还没来得及见礼,朱允炆伸手在身侧虚引了一下:“自己坐,别多礼了。”
杨士奇这才挪动脚步,堪堪落座便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呵呵。”
朱允炆轻轻摇头,苦笑一声:“你别当真,皇后这是跟朕生气呢。”
“大皇子机敏聪慧,又兼仁孝,确实”
摆手打断杨士奇的话头,朱允炆开口道:“说正事。”
这些外廷的官员是盼着储君的位置早点定下来的,因为这样他们才安全啊。
皇帝真要是是搞悬而不决,那这些官僚怎么进行政治投资?站错了队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而不站队又怎么获取从龙之功,从而青云直上。
这就是风险与回报。
而早点选定储君就不存在站队问题了,大家一窝蜂投奔储君,只等到新君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伙排队升迁就好。
看到朱允炆有些不耐烦,杨士奇便缄口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奏报道。
“挂靠田的事闹得差不多了,因为吉水的事一直拖着没有处理,浙江和南直隶这样的士林大省都有不少贪心之徒蹦了出来,攥着地契不愿意松手。”
朱允炆轻轻嗯了一声,仍然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鱼塘。
“你有什么打算?”
“御前司会同都察院,直接下地方抓人。”
杨士奇也是个狠人,说起话来杀气腾腾。
“所有涉案的官员,有包庇、袒护和沆瀣一气的,一律就地处决!”
朱允炆陡然便乐了。
“这池塘里的鱼为了吃饵而咬到钩子而被朕钓出来,从而被放到砧板之上,最后丢了性命。”
听见朱允炆拿钓鱼来比喻,杨士奇也不禁哑然失笑,觉得倒还真的是十分形象贴切。
“鱼肉可以饱腹,这些贪心之辈的脑袋又可以帮朕加添不少的名声。”
朱允炆扭头看向杨士奇,笑呵呵的问道。
“朕突然想到了史书上宇文泰与苏绰君臣二人那一段具官的对谈,卿可有印象。”
听到朱允炆拿这段史料说事,杨士奇也微微一笑,但还是摇头道:“此间之事不可与之相提而论。”
“但终究骨子里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朕这个皇帝把他们心中的贼给放了出来,不是吗?”
宇文泰与苏绰两人的君臣对话堪称是历史上的一段经典。
宇文泰是北周开国的奠基者。当他模仿曹操,作北魏的丞相而“挟天子令诸侯”之时,遇到了可与诸葛亮和王猛齐名的苏绰。宇文泰向苏绰讨教治国之道,二人密谈了三天三夜。
宇文泰问:“国何以立?”
苏绰答:“具官。”
宇文泰复问:“如何具官?”
苏绰答:“用贪官,反贪官。”
宇文泰不解的问:“为什么要用贪官?”
苏绰答:“你要想叫别人为你卖命,就必须给人家好处。而你又没有那么多钱给他们,那就给他权,叫他用手中的权去搜刮民脂民膏,他不就得到好处了吗?”
宇文泰问:“贪官用我给的权得到了好处,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苏绰答:“因为他能得到好处是因为你给的权,所以,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好处就必须维护你的权。那么,你的统治不就牢固了吗。你要知道皇帝人人想坐,如果没有贪官维护你的政权,那么你还怎么巩固统治?”
宇文泰恍然大悟,接着不解的问道:“既然用了贪官,为什么还要反呢?”
苏绰答:“这就是权术的精髓所在。要用贪官,就必须反贪官。只有这样才能欺骗民众,才能巩固政权。”
宇文泰闻听此语大惑,兴奋不已的说:“爱卿快说说其中的奥秘。”
苏绰答:“这有两个好处:其一、天下哪有不贪的官?官不怕贪,怕的是不听你的话。以反贪官为名,消除不听你话的贪官,保留听你话的贪官。这样既可以消除异己,巩固你的权力,又可以得到人民对你的拥戴。
其二、官吏只要贪墨,他的把柄就在你的手中。他敢背叛你,你就以贪墨为借口灭了他。贪官怕你灭了他,就只有乖乖听你的话。所以,‘反贪官’是你用来驾御贪官的法宝。如果你不用贪官,你就失去了‘反贪官’这个法宝,那么你还怎么驾御官吏?如果人人皆是清官,深得人民拥戴,他不听话,你没有借口除掉他;即使硬去除掉,也会引来民情搔动。所以必须用贪官,你才可以清理官僚队伍,使其成为清一色的拥护你的人。”
他又对宇文泰说:“还有呢!”宇文泰瞪圆了眼问:“还有什么?”
苏绰答:“如果你用贪官而招惹民怨怎么办?”
宇文泰一惊,这却没有想到,便问:“有何妙计可除此患?”
苏绰答:“祭起反贪大旗,加大宣传力度,证明你心系黎民。让民众误认为你是好的,而不好的是那些官吏,把责任都推到这些他们的身上,千万不要让民众认为你是任用贪官的元凶。你必须叫民众认为,你是好的。社会出现这么多问题,不是你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执行你的政策。”
宇文泰连声说:“俺懂了!俺懂了!”
于是,宇文泰和苏绰的这番对答成为了历朝历代君王用来收割民心的完美模板。
或许很多的行径不是直接搬抄,但是骨子里都有着几分的神韵。
挂靠田的事,朱允炆只要拉出一个典型来就足够吓得天下那些贪心的不法之徒老实本分下来,但是杨士奇却建议朱允炆往后拖下去,拖到全天下都有样学样之后才处理,就好比是在默许这些地方的官员去贪污一般。
等他们犯了错,然后再祭起反贪的大旗砍他们的脑袋。
“反贪反贪,越反越贪啊。”
朱允炆叹了口气:“太祖当年对贪官剥皮实草,但是贪腐之辈仍前仆后继,甚至越贪越大。
天下都在抱怨,说是俸禄太低所致,朕就给他们加俸。但是加俸之后呢?
杜家一门士子英杰,按理说是吃喝不愁了,加上家里也有不少的田产,怎么看都没必要再贪了吧。
但他们还是不满足,贪百姓的地不愿意归还,他们多这些地无非是每天饭桌上可以多出两道肉菜,而百姓没了这些地可就要饿死,是要造反的。
今天他们放出了心中的贼来贪百姓的地,明日就敢贪朝廷的税赋,渐渐的就会像山东盛任那般,贪工程银,甚至贪抚恤银、赈灾银。
什么时候这天下能没有贪官,哪怕如那苏绰所言,都是清官朕这个皇帝就不好管他们了,朕也是很乐意的。”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杨士奇默默的说道。
“天下太平的时候,做官的心里就会蠢蠢欲动,因为他们一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理应在方方面面都要是最好的,他们不仅要比百姓有权,还要惦记着比商人富有。”
朱允炆冷笑一声:“想发财就别当官,当了官就别想发财,谁敢伸手,朕就砍了谁!”
说着话,朱允炆的情绪突然低落起来。
“你知道吗,当年太祖弥留之际,召朕御前谈话,说起了胡惟庸案和蓝玉案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朕当时很受触动。”
每一个朝代的开国初期,总是大部分的官员都是非常清廉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官员们便渐渐的约束不住自己了,他们心里的‘贼’醒了过来,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大捞一笔,于是一个朝代的基础便被慢慢掏空,最后轰然倒塌。
“胡惟庸是个多么有能力的丞相啊。”
朱允炆感慨道:“朕翻看太祖当年的一些记述,这胡惟庸却是有大才华的,他说要十年追上贞观,就真的做到了。
洪武大世是在一片废墟上建立并实现的,便览二十一史,有哪朝哪代做到了?
所以哪怕这胡惟庸恋权专横,飞扬跋扈,太祖都能忍着他,为的是活天下百姓的命。
但是天下承平之后,民力渐兴,这胡惟庸就管不住他的手了,带着淮西勋贵集团大肆侵占良田,地方上一个县一个县的吞!大批的百姓成了他勋贵集团的佃户!
爷爷杀得狠啊,上万颗人头落地。”
朱允炆看向杨士奇:“朕不想这样,朕害怕将来我大明的官员还这般重蹈覆辙,到时候遭殃的是百姓,倒塌的是国家。”
“历朝历代都有贪官,这是杀不完的。”
杨士奇叹了口气,认真道:“陛下,臣是内阁首辅,人臣的身份臣已然做到了顶,所以臣没必要贪。
但是那些中下层的官吏,有的上了岁数快要致仕,有的升迁无望,这种情况下他们就会趁着手中还有权利的时候大肆贪腐,能捞多少捞多少,这种事情可谓是司空见惯。”
“是啊是啊。”
朱允炆连连附和:“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断的完善法律,让整个国家的制度健全起来,出现什么问题,我们就弥补什么问题。有问题并不可怕,我们要做的,是消灭官员心里的‘贼’,‘贼’不除,则这个国家永远办不好,‘贼’不除则这个国家迟早要跨掉。”
后世的时候,朱允炆在市府机关,见多了老虎苍蝇,这些人光鲜亮丽的背后,哪里有什么沧桑,全是肮脏!
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政治交互。
大圈子小山头的现象层出不穷,可谓是一朝踏足仕途,那就要开始不停的站队、站队、再站队。
进了某个圈子你就要学某些圈子的规矩。
大家都贪你就必须要贪!
不然就会被排斥、被挤兑,最后被踢出圈子,打进政治冷宫。
排队上位的事就跟你彻底无缘了。
时间长了,清廉的官会越来越少,而贪官就越来越多,可谓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另一种表现。
所以这时候就需要强力反贪,老虎苍蝇一起打。
莫伸手、伸手必被抓!
“一个人贪不可怕,但一个人贪就会勾起其他人心中的贼,就会变成十个人贪、一百个人贪,最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朱允炆咬牙切齿,冷声道。
“所以朕要杀人!谁做第一个伸手的,朕就砍了他的脑袋。
一个人贪杀一个!十个人贪杀十个!一百个人贪朕就杀一百个!”
听着朱允炆语气中的坚定,杨士奇也是神情肃穆。
“请陛下放心,此番投田一事,臣一定会盯牢,任何在此案之中有利益牵连的一个都不会放过!”
朱允炆这才点点头。
“朕杀他们不是如苏绰与宇文泰说的那般,只是为了让百姓拥戴朕,朕杀他们就是告诉天下人,官场不是池塘,水至清则无鱼那一套不适用与做官。
别跟朕说什么清廉的官吏朕不好管,不好杀。
朕为什么要杀清吏?他们不听话、不做事,朕大不了换人来做便是,为什么要他的脑袋?”
杨士奇默默领了命,告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