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过,长安城里人声鼎沸,东市临西街的茶摊位置已经都被占了:百姓一个个精神抖擞,拖家带口等着看晚上宣阳坊尚书丞府上娶亲。
尚书丞裴景声家的二爷,二十七高龄,终于要娶妻了!昏礼正是今晚!
这裴家往上是跟过太.祖打天下的,裴景声是独苗,因此从了文,到了裴叔裕这一代,又改回了习武,十一岁上裴叔裕就和大哥裴仲据一同选上了千牛左右卫出身,之后仕途上头更是一路绿灯。
裴叔裕二十一那年,和大哥作为光武将军乔丰的左右尉出征南绍,两个人去,一个人回。裴仲据被南绍的象阵跺成了泥。
全军重孝,仲据刚成亲一年的新婚娘子当即昏了过去,叔裕在宗祠跪了一宿。谁劝也不听,给大哥守了三年孝。裴老太爷虽是着急抱孙子,可就是拗不过他。
此战惨烈,将军乔丰也惨死。皇上为表抚慰,封乔丰之女为贵妃,封裴家次子叔裕为兵部尚书。孝期过后正式上任。这一年,叔裕才二十四岁。
过了丧期,往裴家递亲的人快把这铸铁的门槛踏平了。身世才学不行的,裴老太爷不许。模样稍微差些的,裴二爷又不乐意,非要找个一眼万年的天仙才行。那媒婆们没辙地出门的时候,谁心里不暗骂裴二爷眼挑,可是回头看看这高门大户,青砖玉瓦的裴府,再想想精壮勇武,玉面银枪的裴二爷,不得不觉得人家还确实有这个底气。
没办法,裴二爷就这样满长安城地找媳妇。就在这关口,太后又薨了。听说裴老太爷当时真是五雷轰顶,三年国丧一过,这儿子都快二十七了,还能找上媳妇不?
害,这缘分来了可真是挡不住,这不,国丧刚过三个月,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裴老爷子靠在罗汉床上,乐呵呵地捋着胡子,感觉一大队孙子正在路上。
这边厢,安仁坊礼部尚书府里,新娘子的母亲向老夫人正含笑看着女儿梳妆。
我们阿芙真是命好,过了国丧刚好及笄,待嫁没几个月直接嫁给兵部尚书做娘子,谁不羡慕呢!
看着女儿白瓷一样的肌肤,这寒星一般的眸子,娇艳欲滴的唇珠,她又觉得,哼,这臭小子才是命好呢!
小女儿这么美,又令她焦虑起来。
向夫人出身商贾,阿芙肖母,这向夫人生得也是绝佳的容颜,不然也嫁不到历代清贵的向家。二人是在元宵佳节一眼定情的,婚后琴瑟和鸣,生下两儿两女。虽然如今年老珠黄,家中也有了盛宠的姨娘,但是儿子女儿都出挑,向夫人在向家的底气足得很。
裴家的姑娘上门来替弟弟裴二爷相看的时候,原本向家是想嫁大女儿向纯的。只是向纯虽然年长个几岁,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度,却都比不上向家小妹向芙。这裴姑娘一见向芙,拉着手笑得合不拢嘴,向夫人就知道,估计这大女儿是嫁不过去了。
她倒不是偏心向芙,只是向纯容貌实属一般,资质又是中下,又因为国丧白白耽搁三年,如今已是十九高龄,高不成低不就,因此谁来说亲,都要拉出来看一看。
更令人烦恼的是,眼下她还有两个庶女,一个是陪嫁侍女暖月生的,名唤向烟,比阿纯小一岁,也是一般,倒不碍眼;可怕的是另一个,今年才八岁,已经看出一副绝妙容颜了,把她那花魁母亲的好处全学了来。再过几年,可不映得她纯儿更加不堪入目了
阿芙由婢子伺候着带上一对滴出水来的翡翠耳坠。她顽皮地侧头,让坠子在耳边轻轻旋转,碰到肌肤,感觉凉凉的。
“娘,你看这对怎么样?”
向夫人回过神来,被女儿明媚娇美的笑颜把心都化了,不禁起身去,将她拢入怀中:“我的儿,你穿戴什么不美,那裴二爷可不要笑没了眼呢!”
阿芙笑道:“女儿听说那裴二爷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呢”
向夫人满头黑线,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脸颊:“都要嫁作人妇了,也不知羞!”。
嫂子穆欢年笑道:“我倒是想看看将来我们阿芙的儿女,随了爹娘,得多么可爱啊!”
乳母元娘在一旁调动指挥,听了欢年的话也笑了,又忙着催阿芙快些。
向夫人和元娘手忙脚乱地往阿芙身上披挂。欢年笑吟吟地看着小妹,突然感觉手被一只软软暖暖地小手牵住了。
她看向阿芙,后者的眼中有新婚的喜悦,还有一部分忧愁,却只有欢年能懂:阿芙原本应该嫁给她温润如玉的晋珩哥哥啊!
阿芙五岁的时候,向纯发了天花,于是除去儿时发过天花的大哥儿向铭君,阿芙和二哥向铭晏都被送去了渔阳穆家,也就是穆欢年的娘家。
向夫人和穆夫人是手帕交,向芙和穆晋珩有指腹为婚的少时姻缘,原是说着玩的,只是阿芙在穆家生活了七年,这情同兄妹之外,不知不觉就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穆欢年和他们一起长大,是穆晋珩的嫡亲妹妹,心中当然清楚。
向夫人是个逐利的人,既然有世家贵族裴家的姻缘送上门来,她自然不愿意把貌美的小女儿浪费到商贾出身的穆家去,纵然穆家出了两位淑媛娘娘,哪里比得上手握兵权的裴家呢?
欢年反手握住阿芙,用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她。阿芙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任命地低下头去。还不等她掩好自己的神色,就被向夫人一把抬起脸来:“小妹把头放正了,元娘还没给你带上钗呢!”——
好一番颠三倒四吆五喝六之后,阿芙终于由裴叔裕接上,拖着浩浩荡荡的嫁妆尾巴,由安仁坊向宣阳坊进发。
向夫人哭得抽抽噎噎,恨不能把心肝肺一块陪嫁了去。好在有元娘和樱樱婉婉陪着,她还好受些。向老爷看着一点一点消失在街角的花轿,也是两眼含泪。李姨娘凑过来,扭出一个妖娆的身段,拈着个手帕给向老爷拭泪:“老爷别伤心,姑娘大了出门子了,是好事~”她那个小女儿向雨,牵着向老爷衣角奶声奶气地撒娇,果然吸引了向老爷的注意力。
向夫人泪水还没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铭君木木地扶着母亲的手臂。铭晏拿着折扇,看似无意地同父亲讨论了几句昏礼仪式,瞬间便把向老爷地注意力又引了回来。
向纯心知自己是被挑剩下的那个,怨来怨去还是要怨自个儿不争气,虽然极力地掩饰,还是面上不豫。向烟悄悄拉住了她的手,被她轻轻挣脱。她再不济可是家中的嫡长女,还轮不到和向烟一个通房生的庶女相慰藉。
那茶摊上的百姓们,看着高骑白马的裴叔裕一路趾高气扬而过,后面跟着娇娇悄悄一顶小轿,都止不住脑补得是怎样的玉女才般配这位金童。
"害,不知这裴家的新娘子架不架得住裴尚书这体格啊。"不知是谁叹了一句,兴奋而压抑的讨论顿时笼罩了整个东市。
阿芙一个人坐在轿子里,左手拿着蒙头帕,右手攥着遮面扇,心随着这轿子七上八下的。她自小虽然跟着哥哥,学一样的四书五经,读了一肚子的经济文章,打心底是渴望着当哪一家的大娘子的,体贴郎君,照顾儿女,安顿家里家外。但她从未想过,她要冠的姓氏竟然不是穆,而是裴,也不晓得这裴家是怎么相看到自家府上的。
正想着,轿子落了地。她没坐稳,低低惊呼了一声,右手紧紧抓住了窗棂。
马上就有婢子掀开轿帘,伸手来搀她:“夫人没事吧?”
裴叔裕端着一张冰块脸,在前面昂首阔步,其实心里和猫抓挠一般,真想当下掀了帘子端详端详他妻子的脸。
今年上元节的时候,因为国丧,也不曾有什么大的灯会,他只和几个兄弟在城楼上正消遣,忽而有三五个世家的姑娘上楼来。
打扮得花枝招展,看到拐角处席地而坐的男人们,一个个连羞带怯,一边偷看一边装矜持,叽叽喳喳得,让裴叔裕好不心烦。
队尾那个刚爬上楼,前面的姐妹们刚好嬉笑着往楼下跑。
她裹在一顶大红斗篷里,冻得鼻尖通红,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面对对面一群酒气冲天的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