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夏天。

王都的郊外种满了金色的花朵。

花朵的中央坐着黑甲的男子。

男人很高大,他的身躯如同巨人,坚实的铠甲将地面碾磨了一遍又一遍。

碾磨,旋转,盘桓,与泥土龃龉。

反叛后半年。

局势并没有像男人曾经料想的那样发展,或者说,是曾经的他所期望的那样。

他的朋友不在了。

只是这样的一点,就已经将所有的基础和出发点完全破坏掉。

已经……无论如何没有关系了。

无论发生什么都毫无意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变得苍白,无力,失去色彩。

此刻,越是回首过去,越是能够感觉到这种无力感。

自己从那里逃开了。

从故乡。

徒留她在那里。

二十年间,从未回去过。

我在害怕什么?

大概……是对于陌生的自己的认知偏差吧?

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

不想原本信仰的东西被推翻——被双手沾满血腥的自己推翻。

又或者不想看到她的改变?

那可是在野蛮的乡下。

十年,谁知道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深知人性后的男人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当然,这些全部都不成立了。

因为。

我的朋友死了。

死在很久以前。

死于自己的软弱。

金色的花朵盛开。

它盛开在郊外,无人照料的荒野。

或许……她想要的是这样的野花,而不是帝都花店里的货色。

只是这样……

为什么当年不问清楚?

这样的花朵,就算是乡下的野外也能寻觅到。

黑色的厚重铠甲一点点地将泥土磨成沙状,糊在一起。

新王坐在泥地里。

如同一匹形单影只的类似于乌鸦的什么动物。

阴影依附在面甲上。

蠕动。

扭曲。

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灼烧似的疼痛。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奇怪的是,这样的奇妙的东西让他身心放空,人类的情感一点点流逝殆尽。

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吸吮我的悲痛吗?

让它继续吧。

男人的嘴角露出诡异的微笑。

至少,这疼痛令真正的悲伤有所减轻,放缓。

男人又有了站起来的力量。

人类的感情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比起执念指向的具体事物,人们更加倾向于执念本身。

自己的情感本身。

那是名为欲望的坟。

夫祸患常基于忽危。

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欲望足枷·一章二节》

贱民的力量在汇聚,他们的声音在帝城的上空盘桓不散。

那巨大的力量响彻云霄。

那巨大的愤怒如同面对自己的毕生的仇敌。

“该死的邪恶篡位者”!——它们如此称呼自己的新君主。

不,他很快就不是了。

新王将获得铁,铸造器具的权利还给了平民。

本来,叛乱的基础是不存在的。

这个国度只有有限的权力者能够使用金属。

它们发行货币,生产农具和武器。

是的,原先的国度虽然充满了残暴的镇压和不合理,可偏偏没有铁。

没有铁就不会有叛乱,血肉是战胜不了钢铁的,正如凡人无法匹敌神灵。

铁,点燃欲望的薪柴。

欲望是一种名为上进的力量,是人类这一族群,又或者任何一个族群都拥有的巨大内驱力。

有它在,就会有着不灭亡的动乱和演进。

表现在外是食物,衣服,器具,是生存的权力。

在内是自身的躁动,不安定。

整件事情里有很多不合理的东西,异族和神灵的使徒穿插在可疑的阴影中。

没人希望这片土地上出现一个真正的人类王者,带领整个庞大的族群走向兴旺统一。

那样一个人口基数巨大的团结种族是无法想象的,那会压榨掉其他的任何东西,创造出足以匹敌本土诸神的巨大力量。

这能被允许吗?

黑甲男子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已经震慑了自己的国家和周边的敌人。

他还能很多年。

他不能活下去,不然其他东西就不好活了。

这可不行。

毒蛇潜伏在暴动的人群中,它们的口中吐出剧毒的言语,挑拨这群人,告诉他们新王是曾经的掠夺者。

充满毒的话语从耳朵灌入,使这些人的双眼发红,挥舞着刀剑围住王城。

权力者们的目光望向这个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地方。

它们的眼睛也是红的,像是魔鬼。

然后,谁将在下一个黎明接管权柄呢?

谁又在下一个无声的夜晚迎接无意义的死?

——《欲望足枷·三章五节》

毁灭的下一步未必是新生。

因为毁灭的执行者可以选择在余烬上踏上几脚,在涂上灰。

叛乱结束了,胜利者们瓜分酒水和食物,幕后的人笑着走出来摘下胜利者的头颅,安插自己的亲信。

总之,在自由的幻影破灭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了正轨。

吃猪食的人依旧在吃猪食,吃了顿好的人,大多再也吃不上饭了。

新王?

没人知道黑甲的男子去了哪里。

或者,他去了遥远的海上,乘着忠诚铁匠建造的小船,穿过飞天野兽组成的猎食集群,烧毁红色海藻编制的牢笼,最后又被难以言喻的黑暗拖入深渊。

也许,他混入到了暴乱的人群里,将夺走他国度的人一一杀死,他的心脏在深邃的黑夜里被盲人的箭矢穿刺,他的幽魂至今搜捕那些不忠的人,叫他们夜不能寐。

也有人说,他亲眼看见黑甲男子坐在金色的花海里,哪怕王城在燃烧也没有动弹。

可当人们去到那片花海,便为自己被骗的事实感到愤怒。

——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花海。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泥土。

谁都想吊死那王国的国王。

谁都想将他的头摘下来,去换取功勋,换取名声,换取金钱,还有骑权力者的青睐。

可是谁都找不到他了。

国王失踪了。

王国分裂了。

它的人一一离开,去往分裂的国土,回到陈旧的居所,又或者去到别的国家享受奴隶般的待遇。

欲望的实现需要付出与之同等的代价,这种等价交换的风险原则是谁都无法回避的法则,道理。

可惜的是,大多数人的投入与收获不成正比。

无意义地投入一切。

最后也一无所获地去死。

欲望驱使着变化。

变化带来摩擦碰撞。

消磨的是产出,是生命,是时间。

——《欲望足枷·五章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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