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除夕的这个夜晚,陈屹年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就开始吃嘉渔离开前给他包好的饺子,虽然煮烂了。
女儿的心意,他觉得是暖的。
陈家院落虽然跟财阀富商的住宅区比不了,但也算别有一番风味,宅子偏复古,年纪也有些大了。
原本,每日有郗城和囡囡在,他是怎么都不觉得这院落太大,可现在只剩他一人在这里,他内心不单单觉得寂寞,还觉得凄清。
搞了一辈子医学,陈屹年从本心上就不是文绉绉的人,现在这氛围倒是有点像那些诗人自怨自艾起来了
院落外可以清楚的请得到别家都在放烟花爆竹的声响,可偏偏传入他的耳中,就变得遥远,近似隔着棉絮,他听不到,更感受不到明明只一庭院之隔外的欢乐氛围。
这饺子其实是郗城和囡囡一块儿准备的,不过囡囡包的不好,郗城调的馅很香。
凌晨3点,不知道为什么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因为想到两个孩子,他的眼被蒸的酸疼。
眼泪一滴一滴掉到碗里,后知后觉,陈屹年都不知道他脸上有泪。
20岁,囡囡来到这个世上,他为了照顾她,必须要在女儿面前坚强,身为男人,身为父亲,担子很重。
一个单身的男人,带个小婴儿,再难,再苦,他不能哭的。
哪怕就算是刚离婚后,情绪压抑到极致,他都强撑着。
现在,囡囡18岁,他38岁,快40岁的人了,见过那么多病患,主刀过那么多台大大小小的手术,看过那么多医院的生离死别。
学医,也更明白,这些病症的原理和原因。
可,到了自己,他还是想哭,不为别的,更不是怕死。
他是怕,和他的两个孩子分开。
郗城不稳定因素太多,这么多年他在陈家,算是安定,有他在,即便日后幕府变天,开始争斗,也总不至于上陈家找这孩子的麻烦,可是他陪不了他了。
至于,囡囡,她今年刚刚18岁,身为她的父亲,他都没来得及看看她,就要这么离开他了,怎么可能会舍得死?
他还记得郗城,曾经刚到陈家的时候,少年寡言不语的。
被孤立和被遗忘的孩子,其实内心都是有伤痕的,亦如他的女儿阿渔。
这两个孩子从小的时候,心里就有深深的裂痕。
之所以他们会相处的好,会走到一起来,似乎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毕竟,囡囡和郗城那么相像。
因为他的思绪,碗里的饺子有些冷了。
陈屹年只吃了几口,其实就没有了太大食欲,碍于这是孩子们准备的。
他打算继续强撑着吃下去,可是刚吃到一半就开始咳嗽,反胃。
胃癌晚期,饮食其实一直都不太好,最近更加的变本加厉,一碗饺子没有吃完,他就匆匆跑了出去到庭院外开始吐,吐完了,又开始咳血。
这么寒冷的冬夜,他不停地咳血,但是陈屹年无比清楚,这才刚刚是一个开始。
日后,他甚至会生病卧床到,连站都站不起来。
绝对不能等到那个时候,他才不得不做安排,这病陈屹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
到浴室里,漱口,洗干净嘴唇上的血丝。他的眼神里有种执拗。
——虽然是晚期,但是他还是能撑下去的,虽然和癌症病魔抗争胜利的病例不多,但是他在有生之年,为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希望做为数不多中的那一个。
重新回到客厅的时候,收拾里病例检查单。
而后,陈屹年回卧室去,看到室内闹钟现在已经是凌晨3:40。
此时,纽约时间14:40。
将室内衣柜下那个上了铜锁的匣子打开,檀木质的,时间很久远,镌刻着时光的痕迹。
锁打开,里面其实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没有。
只有两本离婚证。
18年前,囡囡的母亲宋菱和他离婚,不但不要这个家,不要他,不要他的孩子,连离婚证,也不要。
那年,他20岁,只年长现在的囡囡2岁,就做了父亲。
昏暗的室内灯光下,陈屹年将宋菱的那本离婚证翻开,里面有她曾经在美国纽约的联系方式。
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联系她,写了无数封的信给她,却每日看到自己的女儿后,选择了放弃。
她连他女儿,他们的亲生骨肉都不要了,这样残忍的真相每次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对她所有的期待,又变成了无奈。
20岁,他一个年轻人,要带囡囡,他是那么痛恨那个抛家弃女的女人,
可现在的38岁,转眼18年过去,他对她不恨了,任何多恨也让时光消磨的什么都不剩。
不爱,也不恨,所有的爱恨都和堆积在地下室那些不见过的信封里。
在他死后,无人问津的潮湿地下室,那些信件会悄无声息的生霉,甚至遭虫鼠蛀蚀,最终一点点被腐蚀,什么都不留。
如同对宋菱,他是连爱和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
……
看着手里握着的那张记录着宋菱联系方式的纸页。
陈屹年知道打这通越洋电话,意义非凡。
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打这个人的电话,却没想到在和她分开2年后,还是拨通了。
两年前,宋菱突然回国想要见囡囡,想要要回囡囡的抚养权。
被他拒绝,两人约见,不欢而散。
2002年,任凭宋菱在他面前如何哭诉,他都没有一丝动容。
却没想到,现在沦落到要主动找她。
手里的电话号码,他想过的,2年过去,也许对方早就换了联系方式。
可,对方,很快就接通了。
一口流利的英文,对方问候他,“要找谁。”
2年多,再没有见过她,虽然经由别人的口中,得知她现在在纽约过得很好,可他,每当听到这样的消息,总会觉得又欣慰,又难过。
为前妻欣慰,为自己和孩子难过。
真可笑,他到现在都为她可以过得好,而感到欣慰。
……
……
美国,纽约。
此时是下午14:59分许,宋菱刚刚从律师事务所约见过一个客人,现在接到一个来自国内的电话,让她心生异样。
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国了。
现在,还有谁会和她联络?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听不到对方的回答,她的内心开始焦躁难平。
“宋菱女士,我是陈屹年。”
宋菱在听到对方声音的时候,眼泪来得那么快,一个在美国闯荡被称为‘律师界’铁娘子的女人,等这个声音等了太久。
“屹年,你是不是想通了,让我见见我们的女儿好不好,只让我远远看着她也好。”
原本想给她好好谈谈的,但是这开场的第一句话,就让陈屹年气得近似魂肠断。
“宋菱,18年前,你离开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当初连看她都不看,现在想见她,你以为囡囡是什么,你连做她母亲的资格都不配,何谈,见她。”
“只见一面,就见一面。”
宋菱握着手机的听筒,顺着银白色的保时捷不断下滑,最终蹲在地上,她站都站不起来了。
陈屹年站在卧室的窗前,窗户恣意打开着,冷空气入室,他背脊挺直,在这个凌晨的缄默里,听着他前妻隔着越洋电话在哭。
紧紧地握着电话,指尖泛出青白:“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屹年,她也是我的女儿,你不能这么隔阂我们,不让我见她,她也是我的女儿的。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可是她身上也流着我的血的,我们是血亲。”
陈屹年的脸色完全冷然了,果然还是不能对她抱有一点期望。
“宋女士,你既然知道她身上流着你的血,18年前怎么不要她,你知不知道你一个气愤离开,直接丢在打预防针那么鱼龙混杂的地方,她们才1岁多,不会说话,什么都不会,如果不是你,囡囡的妹妹会丢么?
我见到囡囡的时候,竟然是卫生院的开门的大爷抱给我的,你知不知道,那孩子那晚哭了整整一夜,就是为了找你。
而另一个孩子,我现在都没有找到,这样的罪孽我背负着,这么多年,在美国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你不亏心么?”
他越是质问,对方越是哭的泣不成声。
“屹年,别说,别说了。”
“为人母,有你这样的吗?这全天下,有哪一个母亲是你这样的,宋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