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虽是商贾院子,但却比一般的侯府要大,五进五出,坐北朝南,修得也极为气派。相邻的两个内院也是要穿过抄手游廊和亭台水榭,走一会儿才到的。
父亲在第二进的竹雅堂,荣锦住在第三进东处的町榭阁,除了走游廊还要过甬道,是要费些脚程的,不过沈荣锦念着父亲,一路上走得极快,不过一会儿就到了正堂。
荣锦方抬脚入门槛时就看见身着褐色直缀,腰系缀玉金丝革带的父亲,荣锦一时百慨,带了些颤音唤道:“爹。”
这一声'爹',荣锦自从被幽禁之后便再未叫出口过荣锦想起小时候她最爱吃那个窝丝糖,父亲就专门找来了幽州做窝丝糖最好的师傅,将师傅请在府里,每日都做给自己吃。
后来还是周老太太过来说'纵口固快一时,积久必为灾害',这才让沈誊昱打消了惯着沈荣锦吃窝丝糖的心思但父亲依旧惯着她,宠着她。
荣锦跨过门槛进了中堂,眼看着越来越近的父亲的容颜,脑海闪过许多画面,有父亲教她练字时候的严厉,也有为她讲故事的慈爱,还有她出嫁时分,父亲老泪纵横千叮铃万嘱咐让她好生照顾自己……父亲前生为自己操碎了心,而自己竟没有让父亲安心过一刻!
想到这里,荣锦双眼又红了,竟止不住地落泪。
沈誊昱本看见荣锦来了,笑眯了眼,伸手准备招呼着让她快坐下,却看见沈荣锦双眼红了个遍,心头一紧,本是“锦姐儿今日出游可是累了?”的话在口便被咽了下去,转为问道:“锦姐儿这是怎么了?”
沈誊昱见沈荣锦哽咽说不出话,询问无果便偏头扫过跟着一路来的惜茱,厉声问道:“你这个做奴才的!大小姐这是怎么的?”
惜茱被吓得身子一哆嗦忙跪在了地上她怎么知道沈荣锦这是如何了?难不成是因为先前被调戏了,看见沈誊昱心里突然觉得委屈便想告状?
惜茱开口想解释,但想起沈荣锦之前的话语,本是编好的话语硬是堵在了当口没说出来,“奴,奴婢不知”
“不关她的事,”荣锦拿着汗巾抹掉了脸上的泪,看了一眼惜茱,暗自想自己来前对惜茱的那一番给了巴掌又给甜头做得到位,“就是看见了父亲增了好多白发,突然觉得白马过隙”
荣锦虽是找借口,但这番话却也是说得实在心酸,想起自己前世种种恶迹,父亲的力不从心,使得她说着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沈誊昱看着心疼,站起身连忙招呼着让她快坐下,又吩咐着一边音容端来茶盏,给沈荣锦润润嗓子这么哭法定是会伤着嗓子的。
荣锦慢慢喝了一口,觉得稍好了些,抬眼见沈誊昱两鬓白发,感觉眼睛又泛了些酸意,她硬是将此意压了下去,略带颤音强笑道:“女儿今日黄粱一梦,不过是生出些感慨,让父亲担忧了。”
听闻荣锦只是做了噩梦,沈誊昱面色稍霁,这才连道两遍“没事就好”以喟心安。
又看着荣锦如今亭亭玉立,出落大方,沈誊昱叹了一口气,感慨道:“当年瑶菁撇下你和我撒手人寰,我就愿着你能无拘无束地成长,少遭些罪”
沈誊昱的话让沈荣锦又忍不住鼻子一抽,悄悄地又拿着汗巾擦了又擦,“女儿从小衣食无缺,父亲莫要过分伤心,不然倒是女儿不孝了,”荣锦见到沈誊昱面色还是有些灰暗,连忙转了话题,破涕笑道:“整这些伤心话作甚今日女儿出去倒是瞧见了许多新奇事物。”
“姐姐出去看见了什么新奇事物,说来与妹妹听听?”一边声音如黄莺出谷传进了荣锦耳里。
荣锦转过头,看见从角门而入的一对母女,前头年长的穿着石榴红浣花衣裙,耳上缀着殷红色朱石,韶华逝去却独留风韵,白玉般的脸显得人儿更娇丽明媚。
其后的女子穿着一袭湘色挑线掐花对襟衣裳,头上饰着嵌宝石花叶形金冠,一双眸子似秋水盈盈,随时都能滴出水来是住在三进西面院子的莫姨娘莫娅莹和沈荣妍。
真是一个比一个妆容艳丽
莫姨娘一个妾室竟也敢穿着堪比正红的石榴红。
荣锦心中冷笑。但让她心中更为愤怒,则是因为她想起前世里自己掏心掏肺的对他们,就连莫姨娘续弦也是她给父亲提议的,但她们母女俩竟然伙同刘雁琼给自己使了不少绊子。
荣锦眼神转淡,看着自己只穿了平素常穿的一件云雁细锦衣,外套一件对襟褙子,虽是娇艳,但相比她们只能算得上是寡淡荣锦颔首行礼,“莫姨娘好。”
莫姨娘点点头,而她身旁的那个女子也是撒娇地唤道:“父亲好,姐姐好。”
荣锦对着她扯了一下嘴角。
后者却是对她挤了挤眼,一副的亲昵状,看得沈荣锦只想闭眼。
莫姨娘坐在了沈誊昱身旁,对着另一边的丫鬟示意给众人布茶。不一会儿便有一些丫鬟捧着新鲜瓜果从穿堂进了来。
沈荣锦身旁黄花梨木方桌上还放着一碟茶食刀切,想起儿时娘亲亲手给她做的那个莜面卷,她至今犹记,娘亲的青葱素手将莜麦擀成面,揉圆压扁,后又做成牛舌状,码在屉帘。娘亲还会撒些芝麻白糖,等蒸一会儿便能扣出盘子。远远闻着便觉得老香了。
后来她被蒋兴权幽禁紫薇阁时,时常饿着肚子,她便经常想这莜麦卷以画饼充饥
荣锦正回忆着,并没听到一边的沈荣妍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沈荣妍见沈荣锦并未搭理她,面上露出一委屈神色,问道:“姐姐是嫌妍姐儿烦,不愿意说吗?”
一如沈荣姸的作派,装可怜扮柔弱,好似谁都欠了她的,自己前世不就是这么回回软了心肠轻信了她的话?
只是装可怜又不是沈荣姸她一人独会的,荣锦也会。
思绪闪过,沈荣锦展了一道落寞的笑颜,嗫嚅着说:“方才瞧着茶食刀切,没的想起娘亲生前素来爱做的莜麦卷了,所以才出了神没听见妹妹的话。”
荣锦提起娘亲祝氏,在坐的莫姨娘脸色出现了些错愕,沈荣妍的笑容也僵硬在了脸上这沈荣锦好端端提那个死人作甚?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誊昱瞪了一眼沈荣姸,心疼地看向荣锦安慰道:“锦姐儿若是想吃,我找幽州做这个最好的给你吃。”
一如从前的窝丝糖,父亲仍旧想把最好的给她。
荣锦心中澜起,却摇了摇头,因她心知这些东西只消想念就好,“父亲生辰在即,女儿可不能给莫姨娘添乱。”
莫姨娘勉强笑了一笑道:“虽说近日忙着准备老爷生辰人手有些紧缺,但是锦姐儿要求的,莫姨娘怎会嫌麻烦呢?”
听着莫姨娘的言不由衷,荣锦心中暗笑她愚蠢,莫姨娘既想表现的能干,又想拿捏自己岂是那么容易的?因一件生辰诞宴便人手紧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她不会主中馈?
荣锦心中兀的有了个念头,渐渐成了个方圆,她放下了茶盏,状似担忧道:“人手紧缺?”
沈荣锦这一声将沈誊昱的心神唤了回来。
莫姨娘心中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遂又听到沈荣锦有些焦虑的声音:“父亲生辰怎能怠慢?既然人手不够,那莫姨娘不如从荣锦房中抽出一两个丫头婆子出来使使罢。”
“这怎能行!”荣锦的话刚落,沈誊昱便立即出言反驳。他剜了一眼莫姨娘,又说:“我堂堂幽州首富难道还没有那些钱请人,要从锦姐儿房中抽使奴仆出来帮衬吗?说出来真是笑话!今个儿就去再买五个下人进府。”
莫姨娘神情讪讪地应诺。
荣锦却是识大体地说:“怪不得莫姨娘,女儿不过是想为父亲生辰出点心力”
沈誊昱摇了摇头拒绝道:“锦姐儿有这般心就够了,用不着遣了自己房里的丫头婆子出来帮衬,防不得自己没了照顾。”
荣锦叹了口气,她知晓沈誊昱疼爱甚至是溺爱自己,可是前世就是因为他这般的溺爱才使得她即便满腹诗书,性格却乖张骄纵,脾气冲动容易被人煽动耳旁风。
想到这里,荣锦开了口:“父亲方才不是说再添置一些家丁吗?我想着莫姨娘方说她这段时间忙,反正女儿闲着也是闲着,帮衬一下莫姨娘买些家丁奴才还是可以的。”
沈荣锦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想起前世就因从未上手过这类的事,还使得她头次去市集时闹了不少笑话,还招了些狐媚子进府荣锦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莫姨娘,这全是拖了她的福。
“就一件这么小的事都能人手紧缺成这样?你到底会不会当家?”沈誊昱果然如是说。
听着沈誊昱的质问,莫姨娘眼角突突跳了几下,连忙解释道:“人手紧缺倒也忙得过来的,是妾身失言了。”生怕后话便是撤了她做主生辰之事。
荣锦心想着的是,岂能容你这么打马虎就过去?
荣锦浅笑里含忧:“父亲的生辰岂是能含糊混弄过去?”她看着莫姨娘诧异的神色,又转头对沈誊昱道:“父亲,我想着还是再请些下人帮衬莫姨娘罢,万一到时迎宴接客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使得?”
沈誊昱点点头,赞同道:“锦姐儿说的在理,”他看向莫姨娘,语气不好地道:“做事这么多年了,还没得锦姐儿心细!”
莫姨娘脸色难免有些难看,但还是应承着。她深深地看向沈荣锦,神色阴测了几分